正文 第1章 早開的晚霞(1 / 3)

放煙火了。

下班乘車經過這座城市邊緣的跨河大橋,晚霞像血一樣濺了一地。有枚偷跑的煙火咻地躥上天空,崩裂出一窗的亮片火花,開得太早,天未暗,燦爛都還來不及顯眼。

我常想起大哥,他喜歡煙花,對天空上炸裂出來的重擊聲、隨之而來的光火,又愛又怕。小時候,過年放鞭炮,他永遠擠在最前麵看,等引信點燃了,他又第一個跑得最遠,他每次都問我:“阿弟,你看到鞭炮炸開嗎?炸開了嗎?我怕怕。”我都回他:“你把眼睛閉上,就不怕了。“可是這樣看不到煙花呀。”“沒關係,你把頭抬起來,是不是有光透進眼皮,一閃一閃的?那就是煙花了。 ”

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他三十年了。十歲那年,他從贍養院回來,我才知道,原來我有一個未曾謀麵的哥哥。父親生意失敗,母親臥病,家裏付不出贍養費,隻好把他接回來。哥哥的眼睛細長,兩眼距離出奇地寬,額頭比一般人還高。

父親已沒有精力管我,每天早上我從他皮夾裏拿一張鈔票,解決三餐;哥哥差我三歲,但學校拒收,父親就任他一人在家,有時替醫院的母親送飯,也就忘了哥哥的三餐,但他總是不吵,總得等人問他吃了沒,他才懦弱地回答:“好餓,餓!”他從不抱怨,好像早預知自己在這個家是多餘的,過多的要求和抱怨會讓自己更不堪。

我何嚐不是多餘的?每天我從父親的皮夾裏拿出鈔票時,低頭卻見哥哥坐在衣架角落,充滿畏懼又孤單的眼神,我想,我在學校也是這樣的眼神,我沒辦法向任何人解釋為何我過得不快樂,才十歲,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一回家就覺得好沉重,不開心。我不參加班上的任何活動,遠足、運動會、家長會,我永遠是一個人,現在想來,我好像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並不是我喜歡這樣離群索居,而是對生活期盼隻會換來失望。

我隻記得看了衣架下哥哥的那張臉,我才知道,我在他人眼中,也是一張怎樣的臉。哥哥摸了摸我腳上的襪子,上麵有小叮當 的卡通圖案,藍色的部分已經褪色了。這是父親事業正好的時候,母親未病之際,我少數擁有的幸福記憶,父親到日本出差。買了很多小叮當的周邊產品,我從那時候才第一次知道小叮當,十歲之前,是一段被禮物充滿的歲月。

小孩兒長得快,十歲之後,那些父親買的衣物、玩具,大多壞了、破了、穿不下了。過去的美好時光,也跟著這些舊禮物一去不返了,隻有雙褪色的小叮當襪子,腳趾已經磨出洞了,我仍用針線和雙麵膠把洞補了起來。哥哥摸了摸我的腳,手指沿著小叮當的輪廓畫了又畫,像是把玩一件珍貴的古董。

我看了他光光的腳丫,當時是冬天,他不出門,連雙鞋也沒有,更別說襪子。我不知道贍養院的日子是什麼樣子,我想問他,卻不知該如何問起,我知道,他連收父親禮物的機會也沒有。他手腳在我腳背上滑動的感覺讓我頓時悲傷湧起,十歲之後,我很少哭,然而這是我少數抑製不住的悲傷時刻,即便多年後再想起,我仍難掩心中激動。

當時不明白,現在懂了,那個時刻,讓我意識到,哥哥是如何多餘而不幸地活著,他甚至連一點點的幸福都不曾得到。至少我還收過禮物,而他隻得到施舍。

我太畏懼這排山倒海而來的悲傷,我隻記得連忙逃離現場,避開哥哥的視線,宛如避開惡毒的詛咒。我沒什麼朋友,常常一個人在街上遊晃,有時在商店偷點小東西,或在同學開心聚會時,從他們身邊偷拿一條巧克力、一本筆記本、一支圓珠筆,甚至一個空的糖果盒也好。看他們愈是開心,我就愈忍不住衝動,從他們身邊帶走一些小玩意兒,好像拿了沾染那個快樂氣氛下的對象,把它們緊緊握在手心,就能感受一些快樂正麵的溫暖情緒。

我的抽屜裏,充滿這些無用的小東西,抽屜裝滿了,就拿紙箱裝,除非發黴發臭,否則我都不會丟。我喜歡打開抽屜時,撲鼻而來的那股箱子幹幹的味道,有人說那是黴味,反正我的生活也發黴了,這點黴味隻是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