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上,父親的摩托車擋住了鄰居的出入,鄰居請他移車,才發現不對勁。哥哥在床上餓到睡著,已經三十歲的他仍像個孩 子,緊緊偎著父親,身邊是數張圖畫紙,畫的是看煙火。
在葬禮上,哥哥問:“爸爸去哪兒了?”我們都告訴他,爸爸去山上睡覺了。他愣了一下,隨即痛哭失聲,邊哭邊說:“那就跟媽媽一樣,不會回來了。”三十歲了,他終於明白死亡,他的外貌比實際年齡更蒼老,頭發花白卻配著一張稚氣肥胖的臉。
父親沒有白活,他的葬禮至少有一個人為他而哭。
我無力照顧哥哥,把他送到贍養機構,但負擔不起龐大的費用,最後還是接回來。反正,我都是一個人,這幾年我才意識到,我沒辦法與他人相處,隻要與他人共處一室便覺得渾身不對勁,我的工作也是在家接案,隻要電子郵件和電話就能敲定工作。我住的地方是城市的山坡上,舉目望去,連人影都少見,而唯一和我長期共處一屋的,隻有哥哥。
每年跨年,是我工作最繁忙的時刻,哥哥就坐在電視前,看著電視轉播,對著燦爛煙火發出驚呼。他開心的時候,會咿咿啊啊叫起來,像是太快樂了,快樂到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但他又怕,煙火炸開時,他時不時雙手遮耳。
那年,我騎摩托車,載他上了橋,看煙火。他甚少出門,一時開心地在我耳邊唱起了兒歌,我從來不知道他會唱歌。
時間來得早,晚霞剛起,像血一樣。一枚錯放的煙火,突然升空炸開,哥哥跳了起來,手舞足蹈咿咿啊啊對著我叫。河邊風大,把他的一身外套吹得鼓鼓的,晚霞餘輝照著他已經爬滿皺紋卻稚氣的臉。我從來沒仔細想過,他的喜怒哀樂是怎麼回事,而那一刻,我肯定他是徹徹底底地開心。
那天睡覺前,他問我:“你會不會也去山上睡覺?不要去,好不好?”
以前大人都說,這樣的孩子是來討債的,等債還完了,他們就要回去。我開始每年載著他去看煙火,看到第三次那年,他身上發現了腫瘤,我在診室,手指捏著病曆,久久說不出話,而腦海裏飄過電視劇裏的對白:“拜托醫生,你無論如何都要救我哥,多少錢都沒關係。”我嘲笑自己心裏這樣的傻話,又忍不住躲到廁所裏哽咽了起來。
他耐不住激烈的化療,最終放棄了。他等不到第四次煙火。那是炎夏,他已有些意識混亂了,看到電視轉播前幾天日本的煙火 祭,便錯認又是跨年時刻,吵著我帶他去。煙火特技絢麗,竟在天邊打出了卡通圖案,哥哥指著某個圖案:“小叮當。”我收拾了桌子,站了起來,走,我們去看煙火。
他身體很虛弱了,即便是夏天,仍裹著厚厚一層外套。又是傍晚的黃昏,我推著輪椅到了河邊,跑了好幾家商店才買到幾盒小型煙火。我點燃了引信,快跑到他的輪椅邊,推著他追著煙火跑,他沒力氣再像之前咿咿啊啊叫了,隻輕輕捂著耳,指著天邊的火花,他看我點完引信跑到輪椅邊的模樣很滑稽,咯咯笑不停。
我看著他笑的樣子,臉上也笑得更用力,用力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這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至今未婚無子,我始終覺得哥哥像是我的孩子,他是我與這人世唯一的聯係,在我們身上的孤單與不幸,隻有彼此能相互療愈,無法向人說去。我不希望他入夢,我擔心他在夢中見了我,便不舍得離開,我們這一生已是不幸,早早重新開始吧!人世就隻剩我一人,我想著他已出發往另一個溫暖的世界,便覺安慰不已。我甚至不再想他。唯有這樣,我才能堅強。
也隻有,在這樣的黃昏時刻,錯發的煙火,猶如末日般的美景。我會想起我與哥哥的童年,他在我耳畔唱歌的音調,還有我們 站在漫天煙花的夜空下,他始終沒有長大的模樣。他離開的時候,意識已模糊,我隻是想知道,他的心裏是不是像在父親的葬禮上那樣,不舍地痛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