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回家,我就是打開這些“寶物”,每樣每樣細細地把玩撫摸,哥哥隻是靜靜在旁邊看,充滿羨慕。他開始問我:上學好玩兒嗎?今天有什麼好玩兒的事?盒子裏有什麼東西?那個可以吃嗎?好吃嗎?這個會不會咬人?會不會嚇人?我會怕。我沒怎麼回答他,隻是開始會把盒子裏的東西借他玩,偷來的零食也會分他一些。
那段日子,他是唯一跟我說話的人。
我把小叮當的破襪子送他,他的腳有些畸形,前半段向裏拗,所以走路一跛一跛,襪子已經過小了,他還是很開心地套上。因為腳畸形,他總是穿不上,我得幫他穿,我靠近他的身子,聞到淡淡的汗臭和尿臊味,父親可能已經好幾天沒幫他洗澡了。
某天回家,我的箱子被翻過,抽屜裏的東西也散落在地上,從哥哥的眼神,我知道是他。你為什麼要動我的東西?我逼問他,在他張口時聞到乖乖的椰子香氣,一時怒從中來。你為什麼吃我的東西?哥哥不敢看我,低著頭,開始碎念今天電視上看到了什麼小狗小貓。你為什麼要動我的東西?他說,今天趴在窗戶上看到隔壁黃太太走來走去……我掌了他一個耳光,熱辣辣的痛感,留在他的臉和我的手,他沉默了。你為什麼……我衝上前扯下他已經穿不下、隻套了前半隻腳的小叮當襪子,操起剪刀,發狂般剪爛它,等我回神時已是一地碎布。
哥哥放聲大哭,他終於哭了。
我想起,他總是穿著那雙不合腳的襪子,不論冷熱,都不願脫下,上麵的藍色卡通圖案已經辨視不出,隻剩黃黑一片。那是他一生唯一收過的禮物,而我這樣親手把他生活中少數的幸福活生生毀壞,看到從不哭的他,哭了出來,十分痛快,同時又感到無比的悲傷。
哥哥並不記恨,他剩的另一隻襪子還是穿著,我一回家他就跛著腳在我身後蹦蹦跳跳,看我在做什麼。他偶爾還是會偷翻我的抽屜,會故作鎮定把東西堆回去,可是不聰明,怎麼都會留下痕跡。我隻要回頭瞪他,他便像是想起那個襪子被剪碎的場麵,低頭泫然欲泣,這樣的表情,總讓我原諒他。
不久,母親病亡了,那年要上國中,我沒有哭,哥哥也沒哭,我不哭是因為要裝作堅強,他不哭則是不懂。他沒有死亡的概念,不懂死是什麼,他十三歲才回到這個家,對母親的記憶淡薄,談不上什麼感情。也因為如此,親戚總說:看那個憨仔,真無情,阿母死了,也不哭,莫怪啦,沒感情就是沒感情。
對一個智能缺失的殘缺者尚如此苛薄,何況是我一個健全的人,親戚在背後議論我的不流淚,想必是用更嚴格醜陋的字眼了。我不在乎,我隻想著,有一天我要離開這些人,什麼都不要了。
上了大學,我到了大城市,從此不再回家,那裏沒有什麼值得我留念。父親也鮮少打電話聯係,他一生失意潦倒,靠著打零工過活,他像是活著,也像是死去,像是站在你麵前,卻對周遭一切陌然,像是缺席。他沒有酗酒,沒有打小孩兒,但也不關心任何人、任何事,他把自己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走在路上,我的視線總是刻意避開路上的行乞者,或舉牌打工的老人。有次夜班打工下班,我看見辦公大樓的清潔老人,牽著一個智能不足的兒子,在後巷整理垃圾,兒子拖著一大袋飲料瓶從電梯走出來,袋子太大,卡在電梯口,門又要關了,袋子被擠破,所有的飲料瓶散落一地。兒子神情慌張,蹲地雙手撿拾,但撿了這個,手上又落下一個,怎麼撿也撿不完,又更慌了。
這是我少數想起哥哥的時刻,也想起自己的無情。
等我初入社會,工作沒幾年,父親死了。一個寒冷的冬天,他在睡夢中,無病無痛地走了,我第一次有恨他的念頭,恨他如此幹淨脫身,恨他對我和哥哥的不聞不問,恨他給我這樣的環境,恨他讓我連當麵說恨都來不及。
父親走的那天,哥哥如常起床,等著父親幫他買早餐,他坐了一個早上,到床邊搖了搖父親,卻怎麼也叫不醒,他就坐在床邊等,肚子實在太餓了,他拿著圖畫紙在床邊畫畫轉移注意力,隻有畫畫可以讓他覺得開心,手上拿的那盒彩色筆,是我辦信用卡送的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