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仍舊是不好做,幾次老高嚐試著挑半擔包子去賣,仍是半擔回來,氣得把扁擔一丟,“賣個鬼的包子!”幾個月來,沒有生意做的老高像隻困獸一般,困在家,煩得團團轉。那掛在板壁上的空玻璃瓶子像是在不斷地呼喚老高,老高歎口氣,舔舔幹裂的嘴唇,手裏沒有一個銅板怎麼辦?偉子又來叫了,幾次都是偉子請的酒,老高再也不好意思白喝了。突然,老高見櫃子上的幾把大銅鎖銅扣,何不敲下賣掉?老高見瑛姑不在家,兩下三下就把櫃子上的幾個銅鎖銅扣敲下,藏身上,跑了。等瑛姑回家,見櫃上銅鎖被敲,以為來了盜賊,嚇得心直跳,趕緊翻看櫃裏,並不見少了什麼,猜測是老高敲了去喝酒了,並不宣揚,在家隻等醉的人歸來。老高大概也知道廉恥,破天方的,這一次,確實沒醉,送偉子回來,清醒得很,隻是躲在老二家半夜才回來,見老高回來,瑛姑拿起係好的包袱說:“你倒是把家裏這些銅的鐵的都敲了喝酒去罷!我要回曾家山了。”老高拉下瑛姑的手,說:“我不會敲了!別走!再做這事,我是王八烏龜孫子!”瑛姑見老高說的誠懇,也就作罷,甩下手睡了。
瑛姑並不知道,一個真正酒徒的痛苦。白日裏,來家串門的年輕人一起說說笑笑,時間倒也好打發,可一到傍晚,瑛姑見老高便魂不守舍,時時搓著手,彎著一副高大的身軀,耷拉著腦袋,像個大蝦,屋裏屋外地轉悠。灰妹子看見,張開手,口裏哭叫著:“爹抱抱!”老高也似乎沒看見一樣。連續幾天,瑛姑狠心裝成沒看見,心想忍忍幾日就好了。不成想,老高卻日漸消瘦,飯也不大吃。有日,酒癮上來的老高,竟舉著個空酒壺子,在那聳著鼻子,拚命地聞。瑛姑放下碗筷,走到房裏,從櫃子後麵的罐子裏,拿出幾個銅角子,“去買點酒喝罷!”拿下酒壺,說道,“快放下,讓人見著臊死!我前幾日剛做了缸子酒,早上看了下,離著下酒也就差幾日了。”老高感激地接過銅板,如獲救命草一般,扯著嗓子吼一聲:“花醉人,酒醉人,真情最醉人!嗦旦嗦,咿呀咿呀嗦!”晃晃腦袋,大踏步出門東去。
生意照舊是不好做,但生活還得繼續。所幸瑛姑手巧,村裏不會紡紗織布的,隻要把摘下的白花花的棉花提到瑛姑處:“火根娘,幫我織布罷!瞧我的手又笨,紡不得紗,織布的布的!”沒幾日,幾匹帶著清香的白布就折好,放一旁凳上,等著來人取去。大家也不好意思,總會拿些園子裏摘下的新鮮果蔬,或是雞棚裏,母雞剛下的蛋,來酬謝。瑛姑照舊是推讓一番:“他嫂子,這怎麼叫人不難為情呢!還是拿回去罷!”灰妹子在一旁見娘跟人家打架一般地推讓,竟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於是,在場的大人也跟著樂了。
閑時,吃罷晚飯,村裏的男人總愛提著盞煤油燈,聚一起聊聊外麵聽來的消息。“聽說,省城屯了一大批的鬼子,個個背著長槍。”“那叫什麼?叫···機關槍罷!”“鬼子和我們的兵又幹了一場,嘖嘖!死了不少人!”於是,人們又想起前不久鄧家村的慘景,大家默不作聲,不知哪個突然憤憤然起來:“****的鬼子!自己家老婆崽女不管,來我們這裏幹什麼?”是啊!來我們這裏幹什麼?一夥人並不知道,隻是如果要自己拋下老婆崽女,千裏迢迢去別人國家,那簡直是瘋了。還是老高見識廣,老高清清嗓子,道:“為什麼?還不是為著搶東西!鄧家村,聽說沒來得及藏起來的糧食,都不見了。”幾個人恍然大悟,“聽說,鬼子的家鄉好小,大概沒那麼多的田地種糧食罷!”說的人用拳頭比劃了一下。聽的人便更覺得鬼子是從某個山溝溝子裏鑽出來的,鬼子的國家也隻有幾片旱地。北風呼呼地從門縫裏灌進來,澆在人們的頭上,脖子裏,袖管裏。大家才發覺到寒冷的冬天到了。於是,又各自提著自己的煤油燈紛紛回家去了。
蕭殺的冬季是鄉下人最難熬的季節。刀子一般的北風,讓人望而生畏。田野裏難得見一活物,除了被風吹地嘩嘩作響的幹枯樹枝。樹上老鴰偶爾“呱呱”叫一兩聲,驚得路過的人,抬起縮著的脖子,循聲望去,見一隻漆黑的老鴰瞪著雙嘰裏咕嚕的小眼睛,正瞅著自己,便罵道:“死開去!”老鴰一聽,“呼啦”一聲飛到另一棵樹上。
村裏幾戶人家已經斷糧了,在天氣好的日子,那些人便挎上籃子,在田埂路上,尋找一種能吃的野菜,回來給孩子們熬上一鍋,吃的人的嘴巴瑟瑟的。瑛姑家還好,因為夏季裏,瑛姑曬了不少南瓜幹,紅薯幹。一入秋,一家人就開始喝南瓜粥,薯子粥。細水長流,到冬季,米缸裏,袋子裏的糧食,加起來,過冬甚至接上明年的新米,竟是綽綽有餘。就是釀的水酒在瑛姑的遊擊戰下,尚有一小壇,藏在閣樓稻草堆裏,老高搜了幾遍,硬是沒搜著。那幾戶揭不開鍋好幾天了,瑛姑實在看不下去,到晚上,便偷偷地端碗南瓜粥到一家,“吃罷!”人家便感激地直抹眼淚,不停地說:“嫂子,明年打下糧食,加倍給你!”瑛姑知道,這些人,年年都是稻子還青著,就端著撮箕去捋下穀子來的。因此,也不上心,隻低低說句:“快吃罷!看要人聽見就不好哩!”說罷,把空碗藏圍裙下走了。
兵荒馬亂的年月,人的生命就像田裏的野草一般,既賤又硬。來年的春天,村裏的男女老少,紛紛挎上籃子,在田野裏四處尋找一切能吃的東西。但園裏地裏的果蔬漸漸長大,拉回了幾次溜上死亡邊上的村民們。在春風蕩漾的一日,村裏的男人們拿上黃紙和煙火,來到稻禾田間燒紙錢。祈求青禾多結下穀子,來年村裏不再有饑餓。
但饑餓的噩夢,並不會應為人們的善良和殷切祈禱就會不再光顧這個村子。相反地,饑餓像枝頭“呱呱”叫的老鴰,盤旋在人們頭頂,一晃就六、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