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兒走後,瑛姑呆呆地坐織布機上,打死也不敢相信,剛剛翠兒講的話。大概這丫頭真是發瘋了,竟說出那樣的話來。好歹等下婆婆回來了,自己是定要問個究竟的。花傻子!怎麼可能啊!自己要嫁給外婆村裏的那個流著口水,天天隻知道傻笑的花傻子,而且還是婆婆同意了。想著小時候,常隨娘去外婆家,見到的那個花傻子,瑛姑像是吃了隻蒼蠅一樣!“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瑛姑看著手中的梭子,堅定地說,“我是死也不同意的!婆婆也不可能這樣做的!”說到這一句,瑛姑似乎看到了婆婆暴跳如雷的樣子,叉著雙手,站門口大罵:“是哪個短命鬼這樣埋汰我們瑛姑的!也不打聽打聽,我們瑛姑可是方圓幾十裏最俊的姑娘!他花傻子下輩子罷!”瑛姑忍不住笑了起來,又繼續愉快地把梭子丟得飛起來。
婆婆回來了。老太太拄著根小竹杖,“咚咚咚”走到織布機旁,摸摸剛織出的新布,聞一聞,滿意地點點頭,“比早前織得好多了!不見什麼線頭,新布就平滑、齊整哩!”瑛姑笑笑,手並未停下問:“婆婆,又去蘭婆婆家了吧?”“是哩,你蘭婆婆今天誇你了。”“好好的,她老人家誇我什麼?”瑛姑紅著臉問婆婆,“誇你懂事、能幹,又俊!”婆婆好像自己受了獎賞般,臉上光彩照人。見婆婆難得像今天這樣高興,瑛姑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就是瑛姑自己心裏,也斷不相信婆婆聰明人會辦會那樣糊塗事。朱老太太站一會,就回到自己房間,昏暗的光線下,坐在椅子上,老太太半閉眼睛,盤算著剛剛在蘭老婆子家,潘家媒婆說的條件。潘家財大氣粗,彩禮不同一般:光水田十畝、銀元五十塊,五十塊!如今世道,一個銀元,差不多能買頭牛了!肉、麵、衣飾不上算。“方圓幾十裏,也難見這麼重的彩禮!潘家是個大財主!”老太太嘀咕著,微微點頭。自從抵押出去那十畝良田後,老太太心裏一直像紮了根刺,時時覺得沒臉去見地下的老頭子,這下好了,良田又回來了!也不用擔心自己哪天走後,外男以後的生計了,兩全其美!那潘家媒婆也真是好口舌,一通誇,把個朱老太太沒差捧到天上:“要我說呀,朱老太太,您竟是個戲文裏講的‘巾幗英雄’,這話一點也不過分哩!”潘媒婆薄薄的嘴皮子上下飛動,豎起個大拇指道:“一個老太太自兒子媳婦過世後,硬是支撐起了一個大家,”說到此,潘媒婆滾下兩滴眼淚,竟惹得朱老太太想起了死去的有成,鼻子一酸,老淚橫流,蘭婆婆也陪著掉下一滴眼淚。潘媒婆拉著朱老太太的手,繼續道:“不僅是留住了朱家獨苗,還把幾個孫女調教的懂事能幹,竟是個個水靈靈,人見人愛,別的不說,方圓幾裏,隻要說到小腳,那誰不知你朱老太太的小腳孫女?”蘭婆婆也點點頭,“嗯,瑛姑的小腳你是沒話說的!”“人家潘財主兒子就點名著要瑛姑,其他閨女,瞧都不瞧上呦!”潘媒婆拍著朱老太太的手說,露出豔羨的神情。“那還有什麼說哩,是莊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婚事哦!”蘭婆婆一旁不斷咋舌。朱老太太聽著心裏高興,可並不言語。“哎呦!我的老太太,您倒是吭一聲啊!瞧我說了大半天,熱得我···哎哎···水水,我得喝口水!”說罷,端起杯水,一口啜了大半。不想翠兒娘走進屋來,“蘭婆婆,今天家裏來客了!呦!朱奶奶也在啊!···我就借簸箕。”蘭婆婆起身把簸箕端給翠兒娘,翠兒娘接過,說聲“用完就還來”轉身,放下步子慢慢離開。“這婆娘也不知躲窗下聽了多久!”朱老太太厭惡地皺皺眉。,複又清清嗓子說道:“也不知潘家兒子怎麼個模樣?”“哎!老太太,那叫一個郎財女貌,潘財主家還能虧了我們瑛姑不成?那少爺麼?忠厚老實,一天也話不多,潘家就這麼一根獨苗苗,瑛姑這一過門還不由著她。”見日頭逐漸偏西,朱老太太起身,潘媒婆和蘭婆婆也隨即起身,“讓我回去思量幾日罷!你也是辛苦一趟了。”朱老太太說罷,拄著竹杖回家去了。朱老太太其實早有耳聞潘家兒子的事。瑛姑外祖母家就在潘家村,早年瑛姑娘在世的時候,偶爾也會提到自己村裏的財主,說到潘財主就會順便歎息一下:諾大家產,竟後繼無人。潘財主老婆生了四個閨女後才生了一個兒子,但那獨子竟是個腦子不靈光的木頭。老太太想到這點,心裏又矛盾了。瑛姑要嫁了那樣一個傻子,還不是一朵鮮花插牛糞了。想到自己的孫女孝順、能幹、水靈俊俏,再想想那傻子,老太太心裏一百個不願意。然而,潘家的彩禮也真是重啊!也罷!人活一世,哪能十全十美,再說,是女人終歸要嫁男人的,嫁誰不是嫁?嫁潘家,外男也有的指靠了,姐姐護著弟弟,天經地義!如今,孩子們漸漸長大,飯量眼見增加,朱家的幾畝薄田根本養不齊活一大家子人,十畝水田,確實解決了一個朱家的大問題啊!嫁罷!嫁罷!
第二天,朱老太太顛顛地拄著竹杖,來到蘭婆婆家,“給我傳個話給那潘媒婆,就說我同意這門婚事了,嗯,同意了!”“這就對了!放著這麼好的人家,瑛姑,也是有福了!”蘭婆婆趕忙道喜,“一會兒,叫我家大平去傳話,放心罷!”倆老太太頓時眉開眼笑。
朱老太太並不打算自己告訴瑛姑這個消息,卻委托了蘭婆婆來說給孫女聽。在蘭婆婆一番動情地解說後,瑛姑頭頂像炸了雷一般,木頭般地杵在那。瑛姑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要婆婆親口告訴她。滿世界找婆婆,終於在菜園子裏找到正跪地上拔草的婆婆,“蘭婆婆說的是真的嗎?”“什麼?”婆婆眼不抬,問道。“說要我嫁給花傻子,這是真的嗎?”“什麼花傻子?那孩子隻是忠厚老實了點罷!就把你委屈成什麼樣了!”“婆婆,他真是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傻子!”瑛姑哭了,急得跺腳。婆婆把草一丟,罵道:“哪家閨女不是聽父母的,就隻你挑肥揀瘦!潘家不好,你要嫁哪家?”瑛姑見婆婆生氣了,捂著臉一路哭回家,並不管路人詫異的目光。中飯也不曾吃,直到晚上,才在美姑的勸說下,起來吃了點子粥。老太太見了也不說什麼,這樣的事情,在她這輩子見多了,天下婚姻,不如意十之八九,日子嘛,過著過著,就成習慣了。翠兒背著朱老太太來了幾趟。一日,見老太太不在,翠兒湊到瑛姑耳邊,說:“你就打算這麼嫁給那傻子了?依我看,還不如去找那賣蘿卜的。”瑛姑垂手立著,搖搖頭,一連幾天,瑛姑尖尖的下巴越發顯得尖了,“更加不可能!”兩個姑娘靜靜地站在簷下,看著遠處黛青色的山,誰心裏都不清楚明天會發生什麼。“我得走了!”翠兒看著瑛姑的臉,“我娘一會兒回家找不著我要罵的。”“回去罷!”瑛姑拉著翠兒的手,眼圈一紅。翠兒眼見,眼圈也紅了,一扭頭,走了。
婚期,越來越近。潘家的彩禮也送來了,彩禮擔子挑進曾家山的時候,這個平素寂靜的小山村簡直是沸騰了。彩禮全都堆在前廳,婆婆甚是滿意,不斷當著瑛姑的麵告訴來家裏瞧熱鬧的人們,“要說這潘家真是沒得說,財大氣粗!”。這些人一輩子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彩禮,睜大眼睛看著,無不羨慕:婆娘們見了,指著自己的閨女說‘長大就要做瑛姑’;老婆婆見了,不停念叨‘掉福坑了,享孫女的福哦!’;男人們卻是眼睛放光,嘴裏“嘖嘖嘖”地不停。外男同著村裏來看熱鬧的小孩,繞著彩禮的擔子,興奮地追來追去。瑛姑看著滿眼的彩禮,心裏壓著的那塊石頭似乎越來越重,小小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了,搖搖晃晃,跌坐在一條板壁邊上的條凳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耳邊人來人往的聲音,並不曾聽見一句。婆娘們見瑛姑低頭坐一旁,以為瑛姑隻是害羞,尖著嗓門,指著瑛姑笑道:“瞧著瑛姑這俊模樣,這麼些個彩禮,才般配呢!”眾人皆笑道:“誰說不是!”紛紛點頭同意。
迎親的頭兩天,瑛姑再也爬不起來了,一天未進一粒米,躺床上不住哭泣,兩隻眼睛腫的像桃子。朱老太太這才有點緊張,急得在自己房間裏打轉,自己去勸吧,瑛姑也聽不進去。忽然,老太太有了個好點子,叫過外男,在外男耳邊交代一番,推一把外男“去罷!”外男磨蹭著挪進姐姐的房間,搖著姐姐的身子,哭著喊道:“佳佳!佳佳!”瑛姑一把抱過外男,嚎啕大哭,最後,瑛姑一抹眼淚,大聲朝婆婆房間方向喊道:“我同意!”
當迎親隊伍的鎖喇響徹曾家山的時候,瑛姑脫下月白短襖,青色長裙,換上光鮮漂亮的喜服,來到婆婆房裏拜別婆婆,卻不見婆婆的身影,瑛姑才哭著告別弟妹們,戀戀不舍地坐進花轎,嫁進了潘家。當日,朱老太太躲在別的房裏不願出來,可迎親的一走,老太太又巴巴地朝門外跑去,扶著門框,眼見瑛姑被抬走,捶著胸脯大哭:“我的瑛姑哎!我的崽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