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果然是家大宅深,被人牽著拜堂之後,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被帶進新房。夜深了,鬧洞房的也走了,瑛姑坐在床沿,看著眼前瘦小的花傻子,心裏更多的是悲哀。花傻子垂手站地下,嗬嗬傻笑,突然,花傻子端起煤油燈湊近瑛姑,瑛姑也嚇一跳,不知傻子想幹嘛。花傻子一手舉燈,一手摸著瑛姑的臉說:“我娘說你俊,要我今天看個夠!娘還說,今天晚上,要挨著你的身子睡覺,以後,以後也是。”瑛姑一聽,倒是被這傻子逗樂了,說:“看夠了麼?——我倒問你,你家怎麼養了那麼多的狗,你聽!”窗外打爆竹的聲音時時引得後院中的狗狂吠。花傻子聽慣了,並不以為然,繼續傻傻地盯著瑛姑的臉看,嘴巴裏不住地嘀咕“你的眼睛好看,你的鼻子也好看,你的嘴巴,嗯,呃,也好看!”瑛姑哭笑不得,避開傻子在臉上亂摸的手,說:“聽說,你家養了許多狼狗,是麼?”說到自家的狼狗,傻子來了勁頭,放下燈,揮舞著手臂說:“那年,我爹帶我去瓜地裏看瓜去,有個人在偷瓜,我,我,我爹就叫狼狗上去咬他,哈哈,撕下一大塊肉!”傻子手舞足蹈,做出了個吃雞腿的動作,看著傻子興奮的樣子,瑛姑打了個寒戰。“你知道,狼狗是誰的後代麼?”瑛姑挑起眉毛來,故意問傻子,傻子見問,搖搖頭。瑛姑繼續說:“先前,村裏並沒有狗的,後來,有人說,去山裏抓一隻狼來養罷!馴服了它,讓它對付時時進村禍害的狼。大家都同意了。”瑛姑瞥一眼傻子,見傻子聽得入迷,繼續編道:“於是,村裏就派了一個最厲害的人去山上找狼,這人找了九九八十一天,才找到一條最壯,最勇猛的狼,重要的是,他聽見別的狼都叫這條狼,叫什麼你知道麼?”瑛姑乍一問傻子,傻子一愣,低聲地,急促地問:“叫什麼?”“叫母舅!母舅大不大?”傻子想想自己的母舅,點點頭,說:“大!”“於是,這人把這條狼套住,並帶回了村裏,日日鎖在家中,並拿好飯好菜招待,後來,這條狼終於被馴服了,竟成了村裏人的好幫手,大家也不叫它‘狼’,單叫它‘狗’了。隻要有狼來禍害村裏,這條狗就會出現,狼一見是自己的母舅,‘哄’一聲都散了,誰不怕自己的母舅呢?”傻子點點頭同意。“瑛姑繼續問,你家那些狼狗是誰生的?你知道嗎?”傻子從未想過,撓撓頭,問:“是誰生的?”“狼和狗唄!這就輩分更低了,見著狗要叫什麼?”傻子不耐煩了,說:“你還是直接說罷!”“舅公啊!”傻子想了半日,點點頭。“以後,別叫你家狼狗去外麵亂咬人來,人家家中要是養了狗,你想,那不是傷了舅公家的人麼?”傻子想不出反對的理由,也同意了。被問了半個晚上,勞神思慮,想必傻子也累了,竟趴在被麵上睡著了。瑛姑歎一口氣,也靠在床上,眯了一晚。
第二日,天微亮,瑛姑就悄悄起床了,習慣地來到廚房幫忙。潘家不像朱家,廚房有個專門的婆子,見瑛姑,婆子忙把瑛姑推出,“看別髒了你,出去罷!有我就夠了。”來到院中,想著掃掃庭院罷,可院中早有人收拾得幹幹靜靜的。潘家太太眼睛一直盯著瑛姑背後在看,見瑛姑看到自己,坐著並不動身,等著瑛姑過來問候。瑛姑連忙過去:“娘,您老人家也起這麼早麼?”“嗯,老人家睡不著哩!”潘家太太露出一絲笑意,“一會兒,吃罷早飯,我帶你去家裏各處轉轉罷!”瑛姑順從地點點頭。一會兒,潘家老爺出來了,瑛姑趕緊過去遞茶問候,潘家老爺跟花傻子的身子板一樣,也是精瘦精瘦,隻不同的是,一雙眼睛咕嚕咕嚕亂轉。花傻子起床了,一家人才開飯。飯間,忽然從外頭傳來一聲狗叫的聲音,滿嘴是飯的傻子口齒不清地喊道:“舅公來了!”
潘家老夫婦不知道傻子在說什麼,互望一眼,並不理會。不想,外麵狗繼續大叫,引得傻子也大喊:“舅公來了!”“舅公來了?在哪?”潘家太太忙放下碗筷,往外頭看去,並沒見人影,笑道:“你也倒是學會頑皮了!”一家繼續吃飯。白天,瑛姑被領著忙於拜見不同的潘家長輩,留心並熟記了潘家各處門道。花傻子幾次想拉瑛姑去看他的幾條狼狗,都不得空。晚上,花傻子見白日裏瑛姑拜見長輩,就問瑛姑:“家裏的狼狗是不是也要去拜見它的舅公?”瑛姑想了想,為難地說:“要,可是你不能讓舅公見到,先前,你害得舅公的家人受傷了,不是麼?”傻子頹喪地垂首,連連歎息。“沒關係,我去也一樣!”瑛姑安慰傻子,“你先睡罷!”瑛姑幫傻子脫好衣服,待傻子躺好,熄燈,並輕拍著傻子,不久,就傳來傻子睡著的鼻息聲。瑛姑和衣坐床上閉目養神,待到雞叫頭遍,躡手躡腳,輕輕走出房門,合上。尋找白天記下的門道,飛快地來到潘家大宅門上,心跳到了嗓子眼,靜聽一會兒,並沒聽見任何動靜,輕輕拔下插銷,撥開門栓,拉開一條縫隙,擠身出去。朝村外的一條大道奔去。月光下,瑛姑的小腳竟似飛一般。出了潘家村,要穿過一道山梁,才會見到別的村子。路,瑛姑並不陌生,打小跟娘來過潘家很多次。彎曲的山路長滿了荊棘,拉破了瑛姑手和臉多少處,瑛姑並不知道,隻是拚命朝前沒命地逃,模糊中,後麵似乎跟了幾條大狼狗,張著血盆大口,瑛姑不住提醒自己:快逃,否則,就被狼狗吃掉。幾次摔倒,手大概在滴血,但似乎並不痛,終於,下山了,眼見前麵的燈光,村子在前麵了!瑛姑長舒一口氣,眼淚似乎要留下來,並不敢停下休息,繼續朝前跑去。隱隱約約,瑛姑似乎聽見後麵有人和狗叫聲,回頭一看。瑛姑幾乎魂飛魄散,後麵來了一路人,舉著燈籠火把,叫喊著,混著可怕的狼狗的聲音。瑛姑小小的身子篩糠一般,跌跌撞撞,來到一座破舊的土磚屋前,拚了命地擂拳敲門。門終於開了,是個老婆婆。老婆婆見了瑛姑並後麵追趕的人群,並不多問,半抱起瑛姑,輕聲說:“可憐的崽!不怕哩!躲在米糠缸子裏!”老婆婆叫醒老頭子,把瑛姑藏好,熄燈。潘家人群呼嘯而過,瑛姑幾近暈倒。
躲在老婆婆家足有個月後,瑛姑才敢在一個晚上,回到曾家山。
一進家門,朱老太太見了,拍著手又哭又罵:“你個短命鬼啊!你個取債鬼哎!你嫁了人家又躲走···哎呦嘞!方圓十裏,人家都曉得了咯!”瑛姑跪在地上,抱住婆婆的腳喘不氣來地“嗚嗚”直哭。哭罷,朱老太太看著瘦一圈的瑛姑點點頭,咬牙道:“這下好了!彩禮第二日就被潘家要回!我活了幾十歲,何曾丟過這樣大的臉麵?——如今,這附近誰還敢跟我們結親?你倒說說看!”瑛姑心裏也不知明天該怎麼辦,隻是走一步看一步吧。當晚,瑛姑跪在堂前,沒有老太太的命令,並不敢起來半步。
瑛姑回來的消息不脛而飛,村裏的老少娘們奔走相告,著實是忙。故意在朱家大門口繞來繞去,賊頭賊腦地朝門內張望;有機靈的,以借個東西為名,進家來東張西望。這些朱老太太看在眼裏,隻心裏冷笑。一日,有一婆子在大門外張望,朱老太太恰好端盆水在洗臉,一手潑去,“哎呦!葉嫂子!竟是你老人家,我也是個便宜瞎子,竟沒瞧見!潑你一身,對不住了!”葉老婆子隻得恨恨離去。滾鍋的水終有冷下的時候,第二年,人們漸漸淡卻,隻偶爾談起,還會撇撇嘴,說聲“哼!俊又怎樣?”
一日,幾年未走動的姑婆來家裏,同著婆婆在房間裏嘀咕半日方離去。晚上,婆婆喊瑛姑進房間。“今日,你姑婆來家,說是她們那有個合適的男人,二十六歲,春上死了女人,有個六歲的兒子。你覺得怎樣?”婆婆停一下,看著瑛姑,瑛姑抿著嘴,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婆婆見瑛姑這樣,繼續說:“你如今還有什麼好挑的了!就他罷!總不能在娘家一輩子!”瑛姑仍舊是一動不動,泥塑一般,“那男人,還有個妹子和珍姑同年,你若與他成親,他妹子就給外男。這樣也不差!”瑛姑並沒思量,便點頭同意了,“婆婆,我同意嫁他。”
按著曾家山的風俗,二婚是不便鋪張的,隻一頂小嬌,幾樣嫁妝,悄悄抬走便是。因為換婚,天蒙蒙亮,瑛姑小轎才落地,男邊小轎就在一陣鑼鼓鎖喇聲中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