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苦澀童年(3 / 3)

回家一說,婆婆並無二話,招呼著三姐妹把一套家夥抬出。一時,“哢哢”的織布聲充斥於整個朱家宅子,瑛姑小小的背影定格在織布機上,靜靜的院中晾著剛染下的新布,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著各色的水滴。婆婆把印染好的布或是賣掉,或是裁剪下幾段,拿出一些花樣子和五顏六色的絲線,戴上老花鏡,竟繡起了花來。瑛姑見了,笑道:“婆婆,你看得見麼?還是我來罷!”“也罷!老了,不中用了!”婆婆自笑道:“穿針都費力!婆婆教你繡。”隻見婆婆把一塊布壓在箍子裏,照著花樣子下針。“這不好,婆婆,應該先在布上描好花樣才快!”瑛姑向婆婆建議。“老輩人可都這樣繡的!不容易啊!”“這有何難?隻要肯學!”婆婆點頭微笑。

每日,瑛姑帶著美姑珍姑煮飯的煮飯,洗衣的洗衣,打掃庭院的打掃庭院,空閑下來,便以瑛姑為首,坐院中紡紗、織布、繡花。時光如山腳下的溪水,靜靜流淌。

一日,躺竹床上午睡的外男竟捂著脖子,哇哇大哭起來。嚇得朱老太太從床上爬起,一隻鞋未來得及穿,就跑出來,“外男,我的崽!怎麼的了?”瑛姑正織布,也忙丟下梭子,跨過坐板,跑到竹床邊。見外男睡眼惺忪,半閉眼,歪著頭,兩隻手捂著左邊脖子大哭。“別怕別怕,我的崽!讓婆婆看看罷!”掰開外男的兩隻手一看,脖子竟腫出一大塊。“阿彌陀佛!這怕是吃壞了什麼罷?”婆婆回頭問瑛姑:“你弟吃了別的什麼不幹淨的東西麼?”“並沒有呢,婆婆!他同我們吃的一樣。”瑛姑摸著外男的頭說:“有點燙!”婆婆看著美姑,叫道:“快去請郎中!請河下的胡郎中來家。”河下離曾家山有四五裏,瑛姑不放心,“婆婆,還是我去罷!”郎中請來了。胡郎中是這一帶出名的郎中,來朱家宅子也是熟門熟路了。一放下藥箱,便是診脈,診脈過後,便是看舌頭,看舌頭過後便靜靜聽老太太的解說,並不多言語,提起筆墨便寫下方子,交與朱老太太,“無妨,先吃三四包看看!”郎中的話是定心丸,一句“無妨”,老太太懸著的心才落地,接過單子折好,放貼身衣服口袋,並親自送走郎中到院門外。又忙請人去抓藥。

服過藥後的外男也沒吃晚飯,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到了半夜,竟又嚷痛,捂著脖子在床上打滾,身子汗津津的。婆婆在地上轉來轉去,嘴裏不斷念著“阿彌陀佛”,眼睛從未離開過翻滾的外男;瑛姑坐床沿,拿把扇子不停地幫外男扇風。“婆婆,怕是藥沒對上症呢!”“才吃一帖藥,明日再服,會好的!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觀音娘娘保佑我的崽!”“婆婆,去睡罷,這有我伺候。”婆婆點點頭,“我也睡不著的,你去罷!”“我不困!”瑛姑堅持讓婆婆回房,自己留下照顧外男。折騰半夜的外男不知是疼痛好些了,還是實在困了?竟睡著了,睡夢中,不時地嗚咽,時而手又亂抓自己的脖子。

第二日天明,見外男脖子腫一大圈,一家人無語,隻珍姑見了,叫道:“婆婆,又大了!”“鬼叫什麼!”婆婆瞪一眼珍姑,嚇得珍姑脖兒一縮,繼續掃她的地。外男大口大口喝著瑛姑煎來的藥,大概是聽了瑛姑的話“喝完就不疼”罷。瑛姑笑看著外男,說:“慢點!明天就好了!”但服過外男並不覺得疼痛的減少,下午又疼得躺在床上直打滾。邊哭邊叫:“姐姐,姐姐!我要死了麼?”瑛姑拍打著外男的小身子,淚珠兒“啪啪”摔在白色衣襟上,安慰外男“不會的,吃了藥呢!不會的,不會的!明天就好!”可是一連幾天,外男並不見好轉,倒是脖子腫的如頭大,外男成天呻吟,再不似前幾日那樣嚎哭。婆婆像是下了決心,站起身,對著瑛姑說:“還是去鎮上找那個錢郎中罷!”曾家山離鎮上有三十多裏路。但瑛姑一聽,像是獲得一根救命稻草,頭點的像小雞啄米。“婆婆,我去找輛獨輪車來罷!倉庫就有!”“多年沒見用了,不知有用麼?你快去瞧瞧!”一會兒,瑛姑跑進來,喘著氣叫道:“婆,婆婆,有用哩!在門口!”“好,來罷!瑛姑美姑把外男抱車上,我去準備錢,珍姑在家看門。”九歲多的珍姑身子一挺,點點頭“好!”

獨輪車不不好推。瑛姑和婆婆輪流在中間推,美姑在一邊幫著推。由於尚未掌握力道,幾次把外男翻滾下來,每摔一次,外男又啞哭一次,朱老太太心疼的直喊“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瑛姑青色的長裙劃破了幾道口子,白色襪子點點滴滴滲出梅花樣的血點子,不顧小腳磕破的疼痛,瑛姑問美姑:“摔破了麼?”“沒呢!姐姐你手出血了!”婆婆默默地推車。車水馬龍的鎮上終於到了,打聽到錢郎中住所,婆孫幾個顧不上疼痛,加速奔去。

錢大夫果然不同於普通鄉村郎中:白淨的臉上留有兩抹山羊胡子,小眼睛炯炯有神,一隻手上蓄著一管一寸長的指甲,背略駝。見外男腫大的脖子,似乎並沒太多吃驚,隻用手輕輕一撚腫脹處,——外男自然地躲開。細聲問:“多久了?”瑛姑搶著回答:“怕有七八天了。”大夫點點頭,提起筆寫了個方子,交與婆婆,“要是早些來,會更容易些!如今雖有些棘手,但也是無妨!都因夏日之毒積於體內,無法排除,因此···先吃上幾日藥罷!”婆婆頻頻點頭,說:“還是您技術好!可憐我孫子吃這麼些日子苦咯!”眼角竟是滾下一顆老淚。大夫嗬嗬一笑:“你們鄉下人都一色的,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來的。”鎮上大夫技術好,自然的,錢也要得多。朱老太太並不介意這個,隻要外男好,此刻,花再多的銀元也願意。

婆孫幾個雖是在鎮上找到了希望,滿懷喜悅,但麵臨回家的路,就變得沉默了。回去的路看似更顯遙遠!烈日不依不饒,高懸頭頂,“依依呀呀”的獨輪車走過的黃土小路,揚起又黃又細的塵土,落在四人的頭上、嘴唇上,幹裂的嘴唇,一道道血口子,紅黃鮮明。路邊的樹葉片片卷起,便是蟬也懶得鳴叫,偶爾一兩聲,卻驚得頭低垂至胸口的外男,眼睛乜斜一下,想看看蟬躲在哪叫。手心的血泡大概破了,黏黏的,也不如先前鑽心的疼了,瑛姑不敢看,隻是眼睛盯著前方,聽著車軲轆發出的“依依呀呀”聲,一步一步,往家推去。“哎呀!”美姑小腳踩在一塊土坷垃上,身子一歪,竟把車壓一邊去,四人重重摔地上,“作死麼?眼睛看哪去了?好好的,路也不會走!”婆婆跪在地上,咬牙切齒罵道:“看把你兄弟摔得!快,快扶起他來!”美姑手擦掉一大塊皮,疼得嗚嗚哭,“還哭死麼?擦點黃土!”婆婆抓起一把黃土給美姑抹上,竟也見不著***美姑止住哭聲。四人繼續上路。

錢大夫的藥,服用幾貼後,也不甚管用。外男照舊是日日喊疼,脖子竟開始慢慢潰爛。婆婆慌了,喊著:“瑛姑,去鎮上,去鎮上!”錢大夫見外男後,摸著他的山羊胡子,慢條斯理地說:“爛出來,倒也就快好了,膿水流出,毒氣排外!”婆婆雖是揪心,但仍不得不佩服錢大夫的醫術。仍舊是抓藥,不想藥費竟貴出一倍,問錢大夫,回答竟是:病症不同,藥費自然不同。婆婆抖抖索索,掏出五塊浸滿汗水的銀元,問“這回藥下去,保準好麼?”“保準的!但老太太,您沒聽過‘病去如抽絲’麼?”朱老太太望著錢大夫的山羊胡子,幹癟的嘴唇抿了兩下,轉身帶著瑛姑幾個離開。

外男的脖子究竟還是爛開了,起初,如嬰兒小嘴,後來,越吃越大,竟如碗口一般。夏日發出陣陣腥臭,惹得蒼蠅”嚶嚶”飛來,繞在外男身上不肯離開。朱老太太恨恨罵著錢大夫“黑心鬼,賺了那麼多錢,病卻不見好!”瑛姑向婆婆提出:再去趟鎮上罷!婆婆“哼”一聲,“錢都被那些黑心鬼搾幹咯!”可眼見外男越爛越大,一日早上,婆婆叫來村裏的鬆大伯,並拿出田契,把十畝水田賣掉。鬆大伯倒也是個爽快人,簽字,摁手印,交銀元,一點不怠慢,隨後,眉開眼笑離去。婆婆失神落魄,站公公磁相前不住地念“阿彌陀佛”,隨後就倒在床上,及至第二日才肯出來,出來便說:“瑛姑,準備一下,去鎮上罷!”瑛姑不敢多問,慌忙準備。

兩個月後,外男的傷口才漸漸愈合,留下一道粉紅色碗口般大的疤。婆婆拄著拐棍,摸著明顯成了歪脖子的外男的頭,“朱家總算留下了根苗!”竟是老淚縱流。瑛姑抱著美姑珍姑“嗚嗚”哭作一團。

忽地,從外麵傳來一陣嘈雜聲。原來,竟是三叔公領著個瞎子,後麵跟著一些瞧熱鬧的閑人,在朱家宅子外麵大聲問嚷嚷:“果然是這樣!這宅子必定是不好住人啊!”見老太太出來,三叔公忙過來,笑著說:“二嫂,這幾日,想著你們這些個老小,我是吃不下,睡不著,思前想後,還是請胡半仙來給看看風水。誰說不是,人家半仙一來就說‘這宅子陰氣重’”老太太隨手操起一把靠院牆的掃帚,劈頭朝三叔公打去,嚇得三叔公躲到人群後,直跺腳,“二嫂,您這也太不是好歹罷,哎呦,好心當驢肝肺了!”三叔公隻抽自己的的臉,連頭上的破棉帽也歪了。“你竟還要臉麼?你日日心裏盤算著霸占我這宅子,村裏那個不知,哪個不曉?眼見你侄子走了,更是放開膽子了麼?做你的夢!你這短命鬼!當年,你不學好,日日跟人家賭,把牌藏屁股裏,被人家發現,打個半死,不是你二哥把你贖出的?”人群中一陣哄笑,老太太也不顧,繼續罵道:“你把田地房產輸光,你二哥又從人手裏花大價錢重新把你變賣的房產得回來,你那會子死哪去了?你這短命鬼!你二哥當年可憐你,給你一處房子住,你也是立下字據的,如今,你還不知足,竟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老太太顛著雙小腳,邊罵邊追著三叔公打。三叔公抱著頭,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哄笑的人群好似故意讓道,叫道:“這裏,這裏,老太太!”三叔公見躲不過,丟下胡半仙跑走了。看熱鬧的人意猶未盡,“散了罷,散了罷!”瑛姑過來拿下婆婆的掃帚,央求那些不肯離去的人們。人們才指手畫腳,搖頭數說著三叔公的不是,漸漸離去。可憐胡半仙,忙乎半日,竟分文未掙著,見朱老太太發著怒,也灰溜溜地走了。

晚飯過後,婆婆獨坐在自己房裏。瑛姑因惦記著婆婆,忙完活,也來陪坐。煤油燈下,婆婆是個枯槁的老人,一點也沒有白日的威風。“當年,算命的給你兄弟算著,說是要妨礙父母,必須放外頭生養,我想著好容易得著個孫子,怎麼能放外頭養?便不顧算命的,偏留身邊,隻是給菩薩打了個幌子,取名叫‘外男’··菩薩,他老人家豈是能瞞得了的?···”老太太看著“劈劈啪啪”響的燈花,“一切都算在我頭上罷!”老太太低語。瑛姑抓住婆婆樹枝一般的手,說:“如今好著呢!外男也好了,菩薩會保佑我們的!倒是三叔公他,其實也可憐。”見婆婆睜大眼盯著自己,瑛姑舔舔幹裂的嘴唇,說:“橫豎宅子裏這麼多間空著的房間,就騰出一二間給三叔公····一家子熱鬧些!”婆婆冷笑道:“你可當真是菩薩心腸!今天,讓他們一家子住一二間;明天,他們一準就要霸占這座宅子。如今你兄弟又這般模樣,防得住他們?你這是‘引狼入室’”婆婆連連歎息,“我的崽,去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