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父子無語,不覺來到朱家大院門前,青石鋪成的地麵一並台階,皆被成年雨水衝刷得幹淨、平滑;大院門頭牆上刻著一副對聯,字跡斑駁,但仍依稀可辨:“五福臨門共納嘉祥,三星高照同居吉慶”,門牆上頭不知何年月撞掉一大塊,橫批隻一“清”字,孤零零立上方;門口蹲著的兩隻小獅子,其中一隻耳朵不見了,另一隻足斷了。幾近晌午的陽光照在院中的一棵桂花樹上,樹上桂花雖是零零星星,但仍舊是香。朱老太太正端著個小簸箕,簸箕裏是前些時候收集的桂花,見太陽好,朱老太太又端出來曬曬。見有成回來,說:“來得正好!幫我把這放矮牆上曬曬罷!”“嗯!”“見著朱三了麼?”“見著了,娘!”“租子呢?”“等他打下穀子就交,不誤事的。”“···明天,河下村的老李頭家,你再去催催···如今世道變了,佃戶個個成大爺了,租子是不催不交!···換你爹年輕時,他們斷不敢這樣,有成,你就是太過懦善了,我說!”“是,他們···”幫老太太放好簸箕,有成似乎聽見從後頭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是誰在屋裏哭?”“哦,三個丫頭今天紮腳了!”朱老太太不以為然的回答。有成眉頭微蹙,說聲:“這可不好。”便腳不停地往屋裏走去。推開門,三個丫頭各自蜷縮在床上,並不敢動彈,隻是一味“哎呦!哎呦!”地幹哭著。媳婦卻靜靜地躺在床沿邊,一動不動。一種不祥之感壓得有成喘不過起來,跨過門檻,推下媳婦“起來罷!”女人仍舊是一動不動,像睡著一般,“別嚎了!”有成哆嗦地衝三個閨女叫道,踉蹌地跑出房門,“娘!娘!···”朱老太太似乎也是驚著了,顛著小腳,一路跑來,“我的崽,怎麼了?”“她、她···唉···嗚嗚···”老太太往媳婦鼻下一摸,“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人也僵了···”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床前踏凳上,捶著自己的胸脯,“我的命啊!···”有成靠在房間的板壁上,“嗚嗚”地哭;瑛姑聽見婆婆說娘不中用了,嚇得倒停住了哭聲,看著娘。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會睡一覺娘就死了?輕輕推一推娘,竟是石頭一般。眼淚像是垮了堤壋的小河,“娘!娘!”也不顧腳疼,爬過去,抱住娘的頭,隻是拚命地搖。美姑珍姑並不知道死是什麼,隻是見大家夥哭,於是,也一齊放開嗓子大哭起來。此刻,院中玩石頭的外男,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搭建他的房子。
“有成啊!別光顧著哭了,得把媳婦放棺木裏才好。去村裏叫幾個人來幫著抬,再請你三叔過來料理。”有成擦幹眼淚,叫了幾個人來幫著把媳婦放進了原本為老太太準備的棺木。三叔也請來了,老頭雖是瘦小,但精神矍鑠。跨過門檻便嚷著:“這是怎麼說的!年紀青青的就···”“誰說不是啊!——他三叔,你侄子他年紀輕,您就幫著料理料理罷!”“二嫂,誰叫我是人三叔呢!您就放心罷!···得請村裏的八仙過來,還有吹鎖喇的,如今錢不值錢囉!去年一個現元可買三十斤大米,喝!今年十八!”三叔做出個十八斤的手勢。“該出的還是要出。”朱老太太點點頭,轉身回自己房間,摸摸索索,好一會才拿出個小布囊,沉甸甸的,抖出二十塊大元,交與有成。“有成啊,幫襯著三叔料理這些罷!···我們這樣的人家也別太寒磣了,叫親戚朋友看著笑話。”老太太走到房門口,又折回身,“朱三,朱三呢?叫朱三,朱三媳婦也來幫忙···該預備著幾餐的酒席···”
發喪、吊唁;鎖喇聲,哭聲,人來人往,朱家宅子好多年沒這麼熱鬧了。外男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倒也玩得異常開心,也沒人記得去喚他吃中飯。大概是餓了,才想起娘來。見三個姐姐穿著白衣,齊刷刷跪在一個大黑木盒子前頭,來一個客人便燒紙,覺得挺有意思,也擠到瑛姑邊上要燒著玩“我來!”瑛姑見外男,忙抱住,說:“去找婆婆吃飯。”外男那肯聽?扭著個身子死活不肯離開,最後來了個嬸娘,把他抱走了。人都去吃飯了,廳上隻剩下三姐妹的幹哭聲,和時斷時續的鎖喇聲。火盆裏的紙錢燒出厚厚的灰,婆婆說那是給娘去那邊用的錢。疲倦不堪的美姑珍姑早已跪不成了,一屁股坐在稻草做的蒲墊上,隻是瑛姑歪歪斜斜地跪著。青色的裙子下麵露出對小小的、纏著白布條的腳尖。
這晚,三姐妹同婆婆一起睡。床上,美姑珍姑早睡著了,隻是瑛姑還睜著雙大眼睛。婆婆靠在床頭,時而打盹,時而醒來,見瑛姑還沒睡,“睡罷,我的崽!你娘已經走在去那邊的路上了,路上會有個孟婆,你娘若是喝了孟婆給的湯,就什麼也不記得了!”“也不記得我們嗎?”“也不記得!”老太太點點頭,“但你娘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大概不會喝的!”瑛姑也相信娘是斷不會喝的。
第二天照例是吊唁。瑛姑同著兩個妹妹繼續跪在棺木前燒紙錢、磕頭還禮。
第三天淩晨,按著曾家山的規矩,死者應該入土為安了。眼見送葬的隊伍漸漸遠去,趴在門口不能為娘送行的三姐妹,啞哭著,叫喊著娘。婆婆哭倒在蘭婆婆的懷裏,蘭婆婆抱住婆婆,嘴裏嘰裏咕嚕,像是在說給死者聽,又像是在說給婆婆聽。
娘走後的一個月,瑛姑終於能拄著條小木凳燒火做飯了;珍姑依舊是成天坐在小椅子上,懶得動;倒是美姑可以跟外男下地玩了,婆婆見了,說她的腳沒紮好,沒紮好就沒紮好罷,婆婆似乎沒心情理這些。隻是一味地見著爹抽黃煙,就皺著眉頭說:“你這煙癮也太大了!”起初,爹聽見婆婆的抱怨,還會把煙鬥一磕,捏一下卷紙頭的火星。但日子一長,好似沒聽見似的。婆婆也懶得說了,隻是氣呼呼地坐一旁,眼瞪著雲霧繚繞中的爹。“外男,來給爹吹火!”“哎,來了。”外男小嘴一“噗”,變戲法似的,紙卷兒就燃起了豆大的火苗,父子倆玩得挺開心。婆婆心煩,起身去後山坡雞棚裏瞧瞧,那隻新雞婆子該下蛋了罷。
冬日的夜晚總是很漫長。瑛姑大概是白天喝多了水,晚上幾次起來小解。見爹房間有燈光,便偷偷地朝爹的門縫望去,爹竟是晚上也抽著黃煙!大口吸著,煙在肚子裏打了個轉兒,又從鼻管冒出,被煙嗆著的爹爹不停地咳嗽,臉色醬紅,胸部像台破舊的風箱,隻見扇動,不見風來。抓住床沿的一隻手,青筋暴突。嚇得瑛姑趕緊回房睡覺。
婆婆終究還是開口要爹再娶一個媳婦了。“有成,她娘也走了有些日子了,河下老李頭的閨女,我見著就不錯。”婆婆看著爹,說:“要不年前把她接進門?”“老李頭家閨女麼?再過些時候罷!”以為兒子嫌棄那女人,老太太又問:“蘭婆婆的侄孫女,今年二十···”“明年再說罷,娘!”朱老太太歎口氣,轉身離開,複又回來“河下老李頭的租子,你竟還是去催催,朱三,昨日倒是交齊了的。”“交齊了?”有成抬頭看著老太太。“朱三起初是不肯交齊,我說我家媳婦沒了,孩子們也不能夠餓著不是?媳婦地下也不會放心!阿彌陀佛,朱三回家就送來剩下的。”有成不語。
臘月的一日,老李頭終於同著他兒子給朱家送租子來了。穀子用麻袋裝好,堆在院中。朱老太太見著,邊招呼邊吩咐有成:“拿稱來!”即又從屋裏端來茶水和自家做的幾塊桂花糖,說:“老李,來,喝點水罷!——孩子,吃塊婆婆做的桂花糖,又香又甜!幾久沒見,長這麼高了!”婆婆熱情地與端著茶的老李頭寒暄,“記得閨女得有十八了吧?”“今年虛歲十九,老太太,您記性可真好!”老李頭的破棉襖,露出幾處黑黑的棉絮,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這讓老頭在老太太麵前有點不自在。“對人家了麼?”老太太繼續朝老頭讓著糖,“還沒呢?”“哦,你知道,前不久,我媳婦沒了。這些日子,上門給我們有成說親的踏破門檻,你家閨女叫···?”“紅桃!”“對,紅桃,我瞅著就挺好!”見老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說話,老太太又說:“我老了,終歸這個家還是要交給自己媳婦的。紅桃一過門,生個一男半女的,這個家、這麼大個宅子,她還不得做個半個主人!?要我說,這閨女換了命囉!”老太太拍打著老頭的手,驚得老李頭朝前踉蹌了半步,似乎有點受寵若驚,又狠命點了下頭,“誰說不是!”朱老太太眉開眼笑,說:“明年開春,就過門罷!”老李頭連連點頭。一會兒,有成過好稱,斤兩十足,老李頭父子兩輕車熟路地把糧食搬進朱家糧倉去。老太太把剩下的幾塊桂花糖全塞進老李頭兒子的褲兜裏,父子兩心滿意足地離去。有成記下賬本,低頭不語。“有成,我的崽!她娘再好,也是沒了的。這男人啊,好比茶缸子,茶水沒了,可不就得續上?再說,我也老了,這家裏也需要個媳婦來幫幫我。”“是的,娘!”有成合上賬本,張開嘴,剛想哼句“沒有女人的日子事事難!”卻一眼瞥見站在門後的瑛姑,又把嘴閉上。
可是爹終究還是沒娶成老李頭的女兒,因為爹還沒等到開春,就走了。那日爹說去趕集,午後,就被人抬著回來,剛進家門就咽氣了。抬的人說回來路上,起初還好好的,可在半道上,剛坐在一棵樹下,人就起不來了。朱老太太紅著幹枯的眼睛,點點頭,“魂讓鬼給劫了!”便又厲聲叫道:“她娘!你竟這樣狠心麼!這樣狠心麼!”
婆婆仍舊請來了三叔公幫忙料理,遞給三叔公一個布囊,說:“老三,這有一百塊現元,勞駕你了!”“二嫂,這可怎麼說呢?年紀青青,白頭人送黑頭人哪!”三叔公張著嘴,嚎哭了幾嗓子。婆婆並不理會,走進自己房裏,躺在床上,直到六天後才出來。期間,瑛姑不時地跑進婆婆房裏端茶送飯,老太太偶爾沾沾。第六天後,她竟自己拄著個竹杖走了出來。瑛姑見婆婆瘦了一圈,忙給婆婆端來一碗爛粥。外男抱著婆婆的腿,昂著小臉問:“婆婆,你也病了麼?”摸著外男的頭,老太太這才淚如斷線的珠子。“呦,二嫂,你倒是起來了!”瑛姑見三叔公戴著頂黒棉帽,穿條肥大的棉褲,束著褲腳,正背著手,從後廳小門進來。忙給讓座。“嗯!老三,多虧你了!”“二嫂,一家人別說兩家話!如今侄兒走了,這麼大個宅子,就你們孤兒寡母住著,再出什麼事,叫人也不放心啊!”“哼,還能出什麼事!我且死不了!”“這宅子···”“這宅子,您別惦記著!”“嫂子,這話說的···”“白紙黑字,當年過屋時,你立下的字據還在,老三!”“那大哥那幾間,你們可霸占著有好些年了罷!”老太太立起身,冷笑道:“你大哥無子無嗣,就是養老送終,當年,也是我們有成一人擔當著,並不見旁人!老三,那時你在哪?”三叔公一時無語,坐立不安,一會兒,竟自己默默離去。“哼!孩子們,看見沒?婆婆還沒死,竟有人就想來霸占我們的宅子了!來!瑛姑,端飯來!我偏不死!”“婆婆長命百歲!”瑛姑遞飯給婆婆。
一轉眼幾年過去,院中的桂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瑛姑四姐弟竟是長高了大截,當年娘給做的衣裳明顯小了許多,裹在身上,手腳總也施展不開。正如裹得過緊的粽子,下水一煮,便全然綻開,露出一塊塊白的糯米飯。
瑛姑每每走過鄰居禾花大娘家門口,見著禾花大娘的織布機,就會想起倉庫中娘留下的織布機,要是娘在,應該也會像禾花大娘一樣日日“哢哢”地織個不停罷。瑛姑這樣想著,腳卻不由自主地走到禾花大娘的織布機邊,禾花大娘不在家。瑛姑手摩挲著織布機的身架,貪婪地聞著新織出來的布的清香。架好坐板,坐上去,一隻腳踩下,隻見兩排棉紗分開,瑛姑拿起梭子從棉紗交叉處丟去,梭子卻在半道竄出,竄斷幾根棉紗。瑛姑正束手無策,見禾花大娘從前門進來,嚇得趕緊溜下織布機,正想往門外逃跑,卻聽見禾花大娘叫道:“我的崽,別怕!來來來,大娘教你!”禾花大娘坐上,左腳踏下,右手拿起梭子,手腕一用力,梭子竟聽話地從紗間穿過,落入左手,右手再一拉擋紗板,反複幾次動作,瑛姑瞅見,也躍躍欲試,幾次嚐試下來,竟也是梭不掉,紗不斷。“真是個有靈性的崽!像著你娘哩!”禾花大娘誇不絕口。瑛姑忙完活,就會來禾花大娘家,幾天下來,倒也能織出一段平滑、齊整的布來。瑛姑尚不滿足,“禾大娘,我來幫你紡紗罷!”見一旁的紡紗機,瑛姑問道:“哎呀!我的崽!想學紡紗了麼?”禾花大娘拿起一支略比筷子粗長的竹棍,上麵薄薄鋪層棉花,輕撒些水,再用木碾子輕輕撚幾下,竹棍抽出,形成一個棉卷兒,再放紡紗機上,一抽一搖,一根細紗就出來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半月下來,瑛姑竟學會了紡紗、織布、染布,禾花大娘看著瑛姑“嘖嘖”點頭,又連連歎息。瑛姑不解,問:“大娘,歎息是為什麼?”禾花大娘不理會隻說“拿出你娘的那套家夥來,自己家去弄罷!”瑛姑想:也是該練練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