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山九月的清晨照例是那樣寧靜、祥和。太陽懶洋洋地躺在山頭,乜斜著遠處漂浮於煙海中的朵朵青山,近處魚兒枕著彩石酣眠的玉溪,還有蜷縮在山腳下似乎還在打著哈欠,卻又早已炊煙嫋嫋的曾家山村,不情願地蹬開當被子蓋的青雲,灑下第一縷僅屬於曾家山的香噴噴的陽光。
後山坡一群雞正呱呱地在吃食:幾隻大概吃飽了,開心地互相追逐、啄打,大部分的三五成群,不停地啄著地上的穀粒,還有一兩隻正嚐試努力地跳起來,大概想看看瑛姑碗裏除了穀粒之外還有什麼好吃的罷。瑛姑笑著踢了一腳,“吃你的罷!”
山坡下麵是座三進兩井的大宅子,大概是有些年頭了,雕龍畫鳳的外牆斑駁殆盡,布滿了些幹枯的苔蘚,曾經氣宇軒昂的簷角,也已脫落幾處。昔日輝煌已失去大半,但在曾家山這個小山村中,仍算是鶴立雞群,極力虛張著曾經的聲勢。
瑛姑大概喂完了雞,端著空碗,順著山坡上的一條小路,從偏門進入宅子。諾大的宅子空蕩蕩的,父親這時候還在床上,小弟外男臥在父親腳邊,應該睡得正香罷。繞過天井,經過婆婆房前,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婆婆正穿著衣服要起床。看見瑛姑,眼尖的朱老太太忙不迭地問:“瑛姑,雞喂了麼?兩個妹妹起床了麼?”瑛姑趴在門框上,看婆婆在昏暗的房間穿上她的大掩襟薄棉襖,笑著回答:“美姑,珍姑,早起來了;雞我剛喂了!”“那還不快去廚房幫幫你娘——她那慢手慢腳的,也不知何時能吃上早飯,···呃呃···瑛姑,好孩子,幫婆婆到地上找下針線···昨天縫襪子來著,明明就插在左袖臂上的···看掉地上麼?”剛走出幾步,瑛姑又回頭,小孩的眼就是尖,見婆婆小小的繡花鞋下露出截銀白色的針來,“在這呢,婆婆!”“好崽!還是你眼尖!去吧!”
還在走廊上,就聽見灶前嗶嗶啵啵燒茅柴的聲音,似乎聞到了飯菜的香味,瑛姑加快腳步,撩起青色的長裙,跨過廚房高高的門檻,“娘,飯好了麼?···婆婆起床了,爹和外男還在睡···”“快好了···珍姑,薯子好吃麼?——瑛姑,美姑,你倆也到碗裏拿兩個薯子來吃罷!····”娘慢條斯理地拿雙筷子,在飯上捅了幾個眼,一縷縷的蒸汽,迫不及待地鑽了出來。娘又重新蓋上鍋蓋,繼續往灶膛裏添柴。娘白皙的皮膚在柴火的映照下似乎有了點紅暈,隻是仍舊是瘦骨如柴,尤其是生下外男之後。連婆婆最後也說:“瑛姑娘,還是去尋個郎中罷!身子骨弱的,竟不如我這老太太!”郎中倒是被爹請來了幾次,藥也吃了,隻是仍舊不見效,人依舊是瘦。尤其是今年入秋後,瑛姑娘常常半夜醒來咳嗽,幾次差點把瑛姑爹吵醒。後來,瑛姑娘幹脆在偏房睡下。醒來後,就呆呆地坐床上發呆,天不知不覺竟就亮了。起床掃地、做飯、洗衣,白天倒也好過,轉眼就一天過去了,竟是比漫漫長夜好過得多。
“飯熟了!瑛姑,拿碗筷擺好罷!美姑,去叫你爹爹和弟弟起來,請婆婆來吃飯!
”
朱家婆婆對著高高地掛在前廳上方朱老爺的瓷像照例說聲:“他爹,吃飯了!”於是,邁著小腳,“咚咚咚”地走到飯桌上位“吃罷!”爹坐左邊,娘帶著外男坐右邊,瑛姑、美姑、珍姑坐下方。席間隻聽見外男的“蛋,蛋,要蛋!”一隻小手總想掙脫娘的懷抱,往碗裏抓去。“你還是好好坐著罷!”實在是抱累了,娘才會輕輕地說上一句,
通常,雞蛋隻能是爹爹和婆婆吃的,外男倒也可以吃點。如果年成好的話,飯桌上平時還可以吃到點肉。隻是近幾年,年成一直不好,十幾畝水田也隻夠維持一家老小溫飽而已。
“吃飽了麼?吃飽了就下去!”一碗飯過後,朱老太太總會及時問道,犀利的眼神從瑛姑美姑珍姑臉上一掃,瑛姑娘首先放下碗筷,“我吃好了,瑛姑來廚房幫幫娘。”瑛姑幫娘撿碗筷,擦桌子,掃地,儼然是個能幹的小姑娘。美姑也能幫著把桌凳扶好,隻有珍姑陪著外男玩耍。外男卻總想爬在爹的身上騎馬,“爹爹,駕,駕,我要駕駕!”“外男,下來!爹爹還有事要去做——有成,差不多改把朱三的租子問來了罷!秋收竟是這麼久了···”婆婆看著猴在有成身上的外男,皺著眉頭說“珍姑,拉外男去玩!”外男是不要珍姑的,小小的拳頭雨點似的打在珍姑身上,隻比外男大一歲零三個月的珍姑打得直撇嘴,“婆婆,他不要我!···”“來罷,我的崽!跟爹爹一起去討租子去!”有成奈外男不過,一把抓過外男的兩隻小胳膊,騎在肩上,跨出高高的門檻,唱道:“孫成去打酒來,我有成去討租,哎,去討租!嗦旦嗦,咿呀咿呀嗦···”父子倆歡快地往村子東頭去了。見爹和外男走了,美姑笑嘻嘻地問婆婆:“婆婆,我爹這是哼的什麼曲子?這樣好聽呢!”“采茶戲,《孫成打酒》!”瑛姑搶著答道,“正月裏,爹帶我去看過這戲!王桂英可好看咧!鄒皮匠,好酒!哈哈哈!”見婆婆瞪著自己,瑛姑趕緊捂住嘴,憋著笑,低頭專心掃地。
瑛姑娘在廚房也忙完了,提著一大桶衣服要去河裏洗衣服,瑛姑抱著一個木杵和一個裝著胰子的木盒跟在娘後頭。路上總會遇到三三兩兩的去河裏洗衣服的女人,“瑛姑娘,來了!”“嗯,翠兒娘,來了!”於是,去河邊的泥巴路上總會留下一串串小腳印,遠遠望去,倒像牲口留下的足跡。瑛姑心裏這樣想著,捂著嘴巴“噗噗”地笑了,娘回過頭來,“都八歲的姑娘了,還沒個樣呢!以後怎麼嫁婆家?”一些娘們聽到娘的數落,竟哈哈笑了起來,“瑛姑娘,不如就給我家了,瑛姑這麼好看,我歡喜還來不及呢!”“屁,就你那破落戶,容得下這麼好看的小媳婦···”瑛姑娘笑聽著,竟也不言語;倒是瑛姑笑眯眯地聽著那些嬸娘們的打趣,十分受用。
曾家山腳下,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流過,河底素素淨淨的,盡躺著些白的、黑的或是黑白相間的鵝卵石。這個季節河裏的水不多,一些大點的鵝卵石露出水麵,黑黑白白,星星點點,像一雙雙眼睛:白的,是生氣人的白眼;黑的,是小姑娘的笑眼;要數黑白相間的,最秀氣,像極了瑛姑娘的眼睛。女人們零零落落地蹲在露出水麵的大石頭上,露出的胳膊,通紅通紅,揉搓起笨重的濕衣服來,卻是輕輕鬆鬆。河對岸女人們搗衣服的“劈啪”聲,在深秋的河麵竄來竄去。引得瑛姑時時往那邊看去。遠處,一兩隻水鳥擦著水皮向天邊飛走了。
洗好的衣服放桶裏也是有講究的:女人的衣服照例放下,男人的衣服在上,最底下是一家人襪子和女人的內褲。一層層,瑛姑娘從不會放錯。瑛姑娘大概是蹲久了,站起來的時候,朝一旁的濕沙地踉蹌了幾步,嚇得瑛姑趕緊扶住,“娘你怎麼的了?”“沒事,回家!”
娘說她有點不舒服回房躺會兒,瑛姑一個人踮起腳,一件件把衣服晾在院子裏的竹竿上,
晾完衣服,瑛姑看見婆婆蹲在後廳地上,抱著個漆黑的壇子,正數雞蛋。“晾好衣服了?”朱老太太忌諱“完”字,從不肯說“完啊,死啊”等等,也不許旁人說起,“你娘呢?”“她說有點不舒服,剛上床上躺著呢!”“哼!···哎呀,幾個了?···快走開罷!”朱老太太皺起兩道濃眉,不耐煩的手一揮。
“瑛姑,瑛姑!”“哎,來了,娘!”聽見娘在喚自己,瑛姑急忙撩起長裙,往娘房間跑去。“火燒屁股了麼?!”朱老太太朝瑛姑背影啐了一口,“病秧子!”繼續低頭重數她的雞蛋。
瑛姑跳過門檻,見娘坐床邊,腳踩著著踏凳,旁邊放一小簸箕,簸箕裏高高堆著些白布條,和幾卷粗棉線。見瑛姑進來,忙招手,道:“瑛姑,來!”稍稍喘口氣,摸著瑛姑早上自己紮的兩條小辮子,說:“我們瑛姑,可真好看啊!···可一個俊姑娘,長雙大腳板,將來,怎麼嫁婆家?別人要笑話的···姑娘家家,小腳穿繡花鞋才美!”“裹腳麼?娘,疼!我怕!”“不怕,娘和你婆婆都紮了···你是姐姐,要給兩個妹妹帶頭···去帶美姑珍姑進來罷!也請婆婆來幫忙,去罷!”擦擦眼淚,抽了下鼻子,瑛姑走到房外,問:“婆婆,看到美姑珍姑麼?娘找她們。”“美姑珍姑!”婆婆大嗓門子朝空蕩蕩的後廳喊了一聲。“哎!”兩姐妹臉紅撲撲的從後廳跑來,手裏還拿著個毽子。“娘要找你們!婆婆,娘也要請你去呢!”瑛姑哭喪著小臉,朱老太太看著就來氣,放下懷裏抱著的壇子,“什麼事?外頭不好說?”雖是嘴裏嘟嚕著,但朱老太太還是踩著兩隻小腳“咚咚咚”地走到媳婦房裏,見簸箕裏的白布條,老太太心裏立刻明白了三分,臉上鬆鬆垮垮的皮肉,便努力地擠出了個笑相,“嗯,她娘,早就是時候了。”“娘來了,請椅子上坐!”床邊上放一把雕花木椅,鍍金漆脫落得隻能見縫隙裏的些許金色。原本一朵朵的金花,一個個的小金人,如今,都還原木頭本色,倒也栩栩如生,小人有的抬頭望月,有的閉目打坐,有的凝神織布。藏在織布機後的,是個捉迷藏的小頑童。三位姑娘一溜坐床腳踏凳上,瑛姑低頭不語,美姑珍姑昂著臉,一會兒瞅瞅娘,一會兒瞅瞅婆婆,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朱老太太沉吟一會兒,說:“先瑛姑罷!美姑帶珍姑先在房外等著。”說完,把門合上,“來罷,瑛姑,好崽!忍忍罷···”“嗚嗚···”瑛姑脫下鞋子,爬到娘床上,身上微微顫抖,隻聽的娘說:“娘,你抱住她,我來紮布條。”婆婆竟是少有的溫和,道:“嗯···好崽!閉上眼睛就不怕了!”朱老太太看似精瘦精瘦,但一旦從後麵抱起瑛姑,瑛姑著實動彈不得,“倒是快點啊,瑛姑娘!”瑛姑娘用盡力氣,捏住瑛姑腳尖,從腳尖開始紮起,先包一圈,五個腳趾竟是折疊為一處,瑛姑明顯聽見“哢”的一聲,“啊!娘!···啊!”瑛姑小小的身子在婆婆的懷裏拚命掙紮。朱老太太咬緊牙關,“莫拱!···莫拱!···”瑛姑娘先頭手還有些抖動,握腳的那隻手時時被瑛姑甩掉,重新捉住,再紮,瑛姑又哀嚎一遍。待看到瑛姑掙紮的樣子,瑛姑娘激靈打了個冷戰,好像獲得一種外力,左手鐵鉗一般握住小腳,右手拿起布條,迅速地、密密地、一層層往上纏,裹牢、打結。裹到最後,瑛姑竟也沒了力氣掙紮,軟軟地,躺在婆婆懷裏,隻是嘶啞地發出幾個“啊···啊···”朱老太太隻是盯著媳婦的手,似乎忘記了懷裏的瑛姑。“好了!”瑛姑娘流著汗的臉,有些慘白,“好了!躺娘床上睡一覺!”接下來依次是美姑、珍姑。門外聽見姐姐哭號的美姑本想跑到外麵院子裏,或後山上的雞棚裏,卻一把被婆婆揪進來,人還沒上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已是哭得喘不上氣來。珍姑仍舊是呆呆地坐在娘房門前的小椅子上,不知發生了什麼,撇著嘴,朝房裏張望,時時想哭。
瑛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是做了個漫長的夢,夢裏總在跑,卻總也跑不動,低頭一看,腳沒了!嚇得從夢中哭醒。醒來看著躺在身邊的美姑珍姑,三姐妹躺成一排,腳上一律地裹著厚厚的白布條,像三雙大小不一的粽子。娘側著臉,躺在床邊,一動不動。瑛姑剛想動下身子,腳下傳來鑽心的痛。再睡一覺罷!娘說睡覺就不會痛了。
外男騎在爹爹肩上,父子兩嘴裏齊喊著“駕、駕”,開心地來到村東頭的曬穀場上,見自家佃戶朱三一家正在場上打稻穀。朱三沒見有成父子,正拿起一把稻禾在一塊架起的石板上,用力抽打著。穀粒四散,落在穀墊裏。朱三媳婦,此刻正跪在高高堆起的禾堆上,把一把把的禾往下拋,倒是眼尖,早見著有成父子了,隻是太靦腆了,婦人不吭聲,朝有成父子笑了笑。“今年收成不錯哦,朱三!”“呀,東家!一心打禾哩!沒見您來。”朱三忙停下手中活計,說:“春上雨水太少···等禾灌漿時又日日下雨,瞧這穀子癟的!”朱三喪氣地從穀墊裏抓起一把剛打下的穀子。有成不語,半蹲著,也從穀墊裏撮起一撮穀子,兩個手掌碾來碾去,穀殼紛紛從巴掌下漏去,用嘴一吹,幾粒小小的米躺在巴掌心,青白青白。見外男在穀墊裏打滾,有成拍拍手,站起身,忙喝道:“小心刺著!”朱三早已奔過,一把抱起外男,對一旁玩泥巴的小兒子叫道:“元子,帶小東家玩去!”四歲的元子丟下泥巴,忙跑過來,伸出隻烏黑烏黑的小手,拉著外男,“來玩!”泥巴被元子用尿和成稀稀的一片。有成剛想提醒外男,看一眼朱三,便又說:“租子···老太太今早還在說租子···”一片沉靜過後,朱三紅著眼睛說:“東家,我知道,這樣您看···先交六成,剩餘的明年打下糧食···”“老太太必定不會肯的!···怎麼的也要交足九成嗬!”禾堆上傳來女人窸窸窣窣抽鼻子的聲音。“哭你娘的!這就要餓死你的了!”朱三朝自己女人瞪了一眼,蹲在地上半晌,咬咬牙,立起,說:“好吧,東家!打下穀子這就給您送去。”“嗯!···走罷,外男!”有成喚過外男,拉起外男沾滿泥巴的小手走了。朱三眼見東家的背影消失在另一個禾堆後麵,一屁股坐在穀墊裏,“嗚嗚”的哭了起來。嚇得正玩泥巴的元子跑過來,站一旁看著朱三,不知道自己闖了什麼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