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放下兩隻水桶,徑直走上去仔細一瞧,這不是老板的女兒嗎?一個人跑到湖邊來幹什麼,今天不是要去上課?
“長安姑娘?”按照他的習慣,總叫她俗裏俗氣的稱呼“姑娘”。
長安輕輕地抬起頭來,師傅可以清楚地看見女孩子臉上掛了幾滴淚珠和已經風幹的淚痕,她隻是閃閃淚眼沒答話。夕陽給她的發絲鍍上了一層金黃。水草依依,遠處湖心小洲上原本鬧騰的白鷺也靜止了,金燦燦的羽毛愈發清晰。連煙囪的傲然也在夏日午後收斂許多,金光讓它看上去毛茸茸的,似乎同情地觀望著這個在湖灘邊獨自哭泣的女孩,如果能夠,煙囪寧願充作庇護長安的騎士。
師傅幹慣粗活,雖然對於老板家的孩子生不出多大好感,可因阿斌的緣故,一來一往也多少有了同情,他們真是挺要好的一對兒呢!於是這時候粗枝大葉的他也覺得哪兒不太對勁兒,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到湖邊,像個受傷的小白鴿一樣哭,那像什麼話兒?
師傅又問了:“姑娘,今天怎麼不用上學?”
長安隻是點頭“嗯”了一聲。
“什麼事啊,喲,哭得跟淚人似的,有事可以跟我們斌子說啊,一個人哭哭啼啼像什麼話兒!”
長安一聽“斌子”,把頭又埋下去更深了,還微微地搖晃著。
“是不是被斌子欺負了?那容易啊,我幫你去說。哎,好像天色也晚了,斌子沒來過?”師傅暗想自己猜得沒錯,準是阿斌和長安有什麼小事隔閡了,小孩子有小矛盾本就不是什麼稀奇事。
長安還是不理他,一個勁地抽泣。師傅心慌了,想不到還會有什麼大事讓長安課也不上。走下湖灘把自己手上的泥汙洗清,回過頭來幹脆把長安拉起來:“喲,褲子都濕了,髒兮兮的還不被你媽罵?跟我來吧,我們好好聊聊也成。”
長安渾身哆嗦著,猶豫了一下,顫顫悠悠地又“嗯”了一聲,被師傅拉著到工場裏坐下。師傅收拾好活計,找來幾塊燒好的成磚壘起當板凳坐下,耐心地問她怎麼回事,慢慢的長安總算開口說話了。
長安家早就開辦了湖畔磚廠,師傅還沒來本村之前,長安家就是小鄉村數一數二的有錢人家。當然因為隻有一個女兒,難免要長安遠離村土氣息的窮鄉僻壤,父母到城裏買了房子,沒時間照顧她,就把長安的外婆接到城裏,外婆每天送長安上學接長安回家。建築市場的興旺使長安家經濟條件不成任何問題,長安進本市最好的小學,有很好的老師指導她的學習,課餘還像城裏孩子一般學鋼琴舞蹈。鄉裏人無不羨慕這家子,靠湖吃飯,爛泥裏也能出金子,難道這不是因為上蒼的眷顧?
長安剛上初中那年,外婆得絕症去世了。父母忙著經營鄉下產業,無暇到城裏照顧她,才把她接到鄉下。他們的想法是,等再過兩年賺夠了錢,就把磚廠轉讓掉,全家搬到城裏去住。長安下鄉,本是無奈之中的權宜之計。
長安還沒完全從失去外婆的陰影中走出來,又忙著要適應一個全新的環境。不同於城市的鄉村,不同於名校的鄉鎮中學,城裏學校老師流利的美式英語和鄉下英語老師怪裏怪氣的腔調,還要學會如何同那些從小上山下湖和泥土打成一片的新同學打好關係。長安真擔心自己受不了,好在有老師了解情況後的關注,好在自己從小養成的善解人意,更因為有了阿斌,蠻可愛的男孩子,帶她了解鄉村生活的精彩有趣。雖然不是從小在一起的青梅竹馬,在這個年齡誰心裏不會起波瀾,慢慢地情竇初開的長安發現自己真喜歡上了這個淳樸的男孩子。
按照預定的計劃,長安要考城裏的重點高中,為此父母托關係讓她在中考前先回到原來讀了一年的初中複習複習,相信她能跟上城裏學校的節奏進度。長安可以回到原先熟悉環境了,那裏有不少老同學和朋友。可是盡管從小就經曆了不少家庭變故,比別家孩子體會了更多人世無常的她有些早熟,更明白自己要有個很好的前途,她心裏還是舍不了阿斌,畢竟是自己碰上的第一個男孩。她下定決心沒有提前把她要轉回城裏的消息告訴阿斌,隻想在回家打理完學習生活用品的那天傍晚與阿斌做個告別。可是,千裏煙波的東湖,你曉得粗心的阿斌會忘記這事?長安在灘邊等了很久,失約的男孩終究沒來。
師傅聽完,歎了口氣。安慰長安一下,活了大半輩子,這種事兒還聽說得不多,還都算小孩子便罷了。天黑之前,師傅硬把長安送回了家。一宿無話,第二天長安坐家裏的車,父母帶她回到老的學校。念去去,長安就此從阿斌的世界消失了,那些美麗的夢,那些在灘邊嬉戲的快樂時光,阿斌會不會因為沒有了長安感到黯淡?多情自古傷離別,阿斌的懵懵懂懂倒避免了離別?他永遠也想不到,湖灘邊哭泣女孩的背影,多麼淒涼,像冬天裏迷亂荒老的水草葉子,被西風卷到半空中,無影無蹤的悲哀。
六
磚廠煙囪被炸掉的那天下午,小鄉村的大部分人都站在安全線外觀看。沒等長安家把整個廠子賣掉,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就要改變小鄉村人們的生活。不久前縣長從外地帶來了一幫陌生人,自稱環境考察團,一夥人走在小村古樸的石板道上,對村莊裏的居民房啊、祠堂啊、幾座雕欄石橋啊指指點點一番。他們還走到灘邊,看看磚廠,又拉住一個工人問了什麼話。一夥人走後就有消息傳出,東湖即將進行大規模的旅遊景觀改造,這個小鄉村地理位置優越,建築古樸典雅,民風淳樸,本身就是一個獨特的人文景觀。政府決定鼓勵湖上人家都改行從事旅遊業,多餘的房子騰出來作農家旅社,閑下來的漁船開發成捕魚活動項目。小橋、流水、人家都好,隻是灘邊的磚廠,特別是那麼高的煙囪橫看豎看與周邊環境不協調,留著還嚴重汙染環境,取河泥破壞了河灘自然生態。開發商出資賠償長安家的損失,一聲令下,定向爆破組進來了,安炸藥,拉電纜,通知村民當日注意安全,請勿靠近……
阿斌擠在湖南師傅旁邊,看遠處煙囪上放置炸藥的工作人員爬上爬下。師傅百感交集地,眼皮不斷翻動,使勁不讓老淚流出,臉上的皺紋明顯由於激動而加深了。他對眾人指著煙囪下麵的磚窯子說:“看呐,那裏還有我前幾天製好沒來得及燒的磚啊,就這麼要炸掉了!”
“做磚做了三十多年嘍,想不到有一天真要歇手了。”
“看見車間旁邊的一排房子嗎?那就是用我燒好的磚蓋的。”
……幾個警察出現了,示意群眾往後靠。一個戴舊時眼鏡的中年人手裏拿著個高音喇叭,一邊看手表,示意工作人員最後檢查一下線路。時間到了,他舉起喇叭報數:“十、九……三、二、一,起爆!”
不知誰按動了控製電鈕,突然有幾秒鍾出奇地寧靜,人們都平靜地等待著電流把能量帶給炸藥。對村人來說,磚窯廠的煙囪倒掉了,預示著他們開始新的生活,他們坦然接受世界帶給自己的機遇和挑戰。
那幾秒好像有磚廠存在的時間那麼長。終於,就在那麼一瞬,看見高高的煙囪像被擊潰的怪物一樣,從頭到腳四分五裂。直到塵埃逐漸漫起,人們才聽到煙囪分解的轟鳴,它咆哮著,在半空中徘徊了一會兒,似乎舉步維艱。然後,組成煙囪的磚頭像失散的積木一排排按順序墜到地下,頹然的肢體堆積,僅僅個別不安分的才飛到離安全線不遠的地方,村民有些惶恐地朝後退。
待塵埃落定許久,廢墟邊出現了兩個人,一老一小,小的挽著老的。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兩個人默默望著天邊的雲霓,湖對岸隱隱約約的群山。水光接天,湖中小洲沒人影,水草,由遠及近,由金黃變赤紅變墨綠變黛青。黑色的河泥露出身體,坑窪處是取泥製磚的痕跡,倒像夕陽匍在灘邊的笑靨。
“斌子,煙囪倒了,你還想製磚嗎?”師傅看呆了,突然想起似的。
“想!我還要去學機器,機器做得比你快!”阿斌近乎撒嬌。
“好嗬,機器好嗬,比我快……”師傅笑了,像晚風中隨著張揚的水草,露出看似古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