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河灘邊的磚窯廠(2 / 3)

老師也早看慣阿彬,都懶得理他,點點頭放他進來。接著用她夾雜本地土話的嗓音講解:“儂聽好了!此去經年,去,離開,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阿斌心神未定,緊緊張張地翻課桌裏的課本,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倒是不少,語文書呢?哎,不是昨天被長安借走了,她成績那麼好,要我的書看做甚,又沒做過什麼筆記。一邊想,阿斌裝沒事先隨意抽出本書擋著,想暗渡陳倉偷梁換柱一下,把目光轉向長安的座位。呀!她人呢,來得比我還晚,不會吧……

“阿斌!遲到了還東張西望,起來,問儂,我剛才講‘便縱有千種風情’,‘縱’字當作何解釋?”老師慍氣發到阿斌額頭上,額頭上光乎乎的卻怎生得熱。要在平時,不是長安別的同學也會在底下輕聲提醒,今朝子老師嚴肅了,下麵鴉雀無聲,長安到哪兒去了?阿斌心裏亂亂的,夏天一清早就熱,何況到了七八點鍾,電扇開足馬力轉,阿斌還像下到油鍋裏的半死螃蟹,掙紮不動了,沉默一會兒還不好意思說“不知道”。

今個兒老師好像特認真,既然“不知道”,對阿斌這種升學困難的學生滿可以說先坐下不理他。然而老師現在徑直從講台上走下來,到阿斌麵前,“筆記做過嗎?剛講的就忘?”順手把阿斌放在桌上裝蒜的課本提起--“Junior English”老師再近視也看得出歪歪扭扭蝌蚪字母,不會當中國字,雖然他看不懂尤其“Junior”的意思。“英語書,好啊,英語學得不錯。語文書呢?找不到了,最基本的任務都完不成,你下課來一趟!”斌子耷拉著耳朵說不出話來,七零八落的感覺,好像河灘上高高的煙囪倒塌了,一塊塊磚頭壓上來使人窒息,有點疼更有的是莫名的沉悶。

這天阿斌從頭到尾像是亂了分寸,被老師責了一頓回來什麼也沒順利過。體育課跳高阿斌老把杆子打到地上,倒不是因為跳不過,往常得個滿分是沒什麼問題的。中午在食堂買完菜出來,阿斌心不在焉地在走向自己座位途中把一個陌生同學的飯碗打到地上,哐啷哐啷鐵碗在地上滾動的聲響驚動了周圍一大片人。阿斌也顧不得道歉,紅著臉躲開。下午上課前走進了別班的教室,找不到自己的教室在哪裏,回過神來,才發現找錯了樓層……阿斌心裏像打死結的鞋帶,解來解去解不開,甚至忘了鞋帶該是怎麼係的。

阿斌慢騰騰地走回家去,邊走邊想,連路邊樹上的鳥糞掉到他書包上了渾然不覺,到底什麼讓自己心神不定?長安,長安哪裏去了?阿斌沒察覺村口就能看到的煙囪,摸回家,農村吃飯也晚,趴到床上滿腦子心事。

他和長安並不是從小認識的,長安家的磚窯雖然一直都在,他家的女兒卻是初中了才到這兒念書。阿斌當然不懂得這個緣故:長安本來就住在城裏,近年來磚窯廠事務忙,父母擔心管不到女兒,讓她轉了學在此讀了二年初中。阿斌更不知道長安不喜歡他家的磚廠,不喜歡磚坯的泥土味兒,隻因為她早習慣了城裏房子幹幹淨淨的裝飾,校園裏整整齊齊的隊伍做早操,街心公園裏修建得體體麵麵的一花一草。阿斌把她當玩伴看,拉她去摸魚,看星星,阿斌孩子氣地把長安的新裙子弄髒。長安通情達理地對看到了趕來數落阿斌的伯母解釋這還不是挺好看的水墨畫,白裙子多單調。大人們說,長安姑娘該考市裏最好的高中,考到北京最好的大學。鄉村人家樸實得讓人感動,都有善良無邪的心,長安為何不為如此祝福感到幸福?

那天是長安收作業,老師看長安書讀得多,讓她做語文科代表。阿斌本來讀語文就打不起精神,看著新來的女生做事一板一眼這麼認真,心裏就挺不服氣,裝模作樣和老師上同一條船的不是自己人,故意拖欠著作業不做。

“同學,你的作業本哪去了?”長安果然走過來,她還沒認識這個不起眼的同學,趁機瞥了眼桌麵上阿斌的名字。

“我沒做,不想交。”

“你不會做嗎,還是來不及?我好和老師解釋啊。”

這女生話這麼多,阿斌下定決心和她劃清界線:“用你管,沒做就是沒做,你怕麻煩直接告訴老師得了。”

“你……”長安輕輕地哼了一聲,但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來,把你的作業本拿來給我看看。”

阿斌忙欲阻止,長安眼尖早用一隻靈巧的手抽出壓在幾本課本底下的語文作業本。阿斌手笨笨的,又不好與女孩子爭奪,呆呆地站在旁邊任憑長安翻閱自己的作業本。心想,這個女生這麼奸詐啊,從前那個胖乎乎的科代表多好說話,也不會打什麼報告之類的。

“你看,不是才一課沒做嘛!”長安看這個男孩子作業本前麵寫的字大大的不過很端正,可愛的字可惜做得不太好。長安嗔怪說:“不會做也可以問我嘛,在其位謀其職。哎,我不跟老師說啦,放學之前把它完成,好嗎?”

當阿斌一雙髒兮兮的手遞上作業的時候,長安莞爾一笑,好似漫不經心地看過一遍:“不是比從前做得還好?你也沒什麼問題吧,做個朋友,OK?”

阿斌徹底給弄糊塗了,新來的女生原來這麼大方,自己補交的作業還是問成績好的哥們抄的。“嗯,好吧,我叫阿斌。”阿斌擺出男孩子的架勢,把心裏的慚愧往下咽。

“長安。”女生伸出手去,阿斌的心撲撲跳,輕輕捏了一下,從沒這麼快又這麼容易地與女生打通交道。

他們就是這樣認識的,阿斌不懂這該叫邂逅呢還是命中注定。“長安,就是要一生一世平平安安。”女孩把男孩臉上的汗泥用毛巾擦淨,告訴他她對他的期望。傍晚時分,阿斌和長安常去灘邊的水草地旁。阿斌從湖底捉來小魚給長安玩,長安卻被阿斌白襯衣上的一條泥帶逗笑了……兩個人一起的時光瞬息而逝,刹那兩年過去,他們就該升學了。

阿斌想著想著不覺得天漸漸要黑了,磚廠大煙囪的影子漸漸黯淡下去。阿斌意識到自己還沒吃飯,從床上爬起來。不巧,看到了昨天長安交給母親的字條:“……等我有件事告訴你。”

呀!糟透了,阿斌穿好鞋衝出去,理也沒理母親招呼他吃飯:“唉,天黑快了還亂跑啊!”阿斌聽不見了,一口氣奔到東湖邊上。

天,完全黑了,朦朦朧朧的月亮從湖底鑽出來。水草跟著晚風呼呼嗚咽,銀色袈裟披到草身上,瑟瑟的。路過磚窯底下,裏麵燒得紅通通的磚隱約可見,絳色的光把一塊一塊的磚逼得眨眼。白鷺回巢,成行成列地沿著煙囪排出煙氣的方向飛行,翅膀擊打空氣的聲音猶然可鑒,黑影徘徊,還真有點兒嚇人。

阿斌顧不得這些了,長安說過不守時間的人最不可靠。他這次又差點把約定的事忘了。長安一整天沒來上學,他正想問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晚了,長安還在嗎?

湖灘全然空蕩蕩的,沒有光彩,沒有聲音。阿斌低聲呼喚著長安的名字:“長安--長--安--”晚風把湖水吹上來,浸濕了腳下的泥土。泥濘沾到鞋底,有時鞋又陷進去了,費盡把一隻腳從泥水裏拔出來,另一隻腳早就陷得更深。一腳高一腳低地在灘泥間摸索著,長安在哪裏?阿斌步入了水草更長更深的地方,抬眼看到了星星一閃一閃眨巴著,嘲笑不可依靠的男孩。阿斌瞪大眼睛,迷惘一片,哇一聲就趴到地上了。

阿斌不明白他失去了與長安最後會麵的機會,直到做磚坯的湖南師傅後來告訴他一切。

這天下午師傅頂著日頭,戴了一頂草帽。自顧自哼著湘西小調壓模子。夏天天熱,水分蒸發快,挖上來的河泥沒等到製成磚坯早就粉幹粉幹了,根本不可能壓榨成型。師傅心煩,又沒有其他辦法,隻好一次又一次起來到湖邊提水,水提來澆到曬幹的河泥上。

日薄西山,暑氣漸消,師傅站起來打算去提最後一趟水,再壓幾百塊就好收工嘍。自己得意洋洋地走到灘邊,才發現半凹半水的濕地上蹲著個女孩子,頭發稀稀拉拉地散亂在微風中,把頭埋在彎曲起來的手臂間,遠遠的也看不清楚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