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鍾的
生於1990年的夏天,18歲之前一直生活在南方的一個濱海城市,與文字結緣的日子記得不那麼確切了,零零散散地有豆腐塊在報章上出現倒是事實。曾獲第九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第四屆全球華人少年美文寫作大賽“美文評委獎”。
一
東湖很大,說來也是本地最大的天然淡水湖,但是形狀卻很不規則,說是六邊形吧,六條邊好像都被老鼠啃掉一塊,說是橄欖型吧,東湖的苗條似乎偏偏在橄欖本是豐腴的腰上。有靈性的孩子一瞧,倒是點破她的真諦:這不是個扭著腰肢的仙女嘛!東湖四麵,都被起起伏伏的群山環繞,高高低低的山丘把愛哭的湖水鎖在閨房裏,隻在東北角開了一個小門。東湖東北,一灣淺淺的河灘,灘邊稀稀疏疏地長著水草。說是水草,倒也名不副實,春夏之交的梅雨季節,東湖水漲才淹沒了近水的草兒,要在冬天,你會遺憾岸邊黑黑的泥土。隻在秋末冬初,才發現往日“水草”披上西風的手織外套,自顧自嚎叫個沒完沒了。三九寒天,大雪壓到荒黃的草枝上,泥土更黑了。如果沒有人聲,準給黑黑白白的世界嚇一大跳。
情人眼裏出西施,喜歡自有喜歡處,還真別說湖灘的黑泥沒有用,那泥也被叫做河泥,該是燒磚的好材料。草上人家沒多少,河灘光禿禿的扇麵上,隻立著磚窯廠高高的煙囪,是畫家不經意的潑墨吧,談不上跌宕起伏,不過說來也算小村莊的標誌性建築。
煙囪究竟多高,阿斌怎麼也算不出來,也難為他原本數學不好。不過阿斌知道,夏天五點後的夕陽,斜射過來,煙囪長長的影子化作金紅色東湖的標點符號。那歎號尾巴上一點,留給了他家的小房子來完成,影子延伸到家門口,卻在幾丈遠的地方止步不前--沒等影子再長高,天就徹底黑下去了。
阿斌放學就朝灘上跑。白鳥棲息的地方,阿斌摸魚摸過,撲蜻蜓撲過,在地上打滾都打過,還弄髒過長安的白裙子--誰叫她也不好好讀書跟阿斌瞎跑?
磚廠就是長安家開的,玩膩了,阿斌跑到磚廠裏,看師傅們做磚。他親眼看著黑泥被機器從河灘底下吊起來,水草香和河泥香混到一塊兒,大塊大塊堆到湖邊,小山那麼高。阿斌跟師傅把濕濕的河泥引到模子裏,壓實了,拿出來晾到曬場上。長安有時也來,雖然不喜歡到她家的廠子去,還是擰不過阿斌被拉來。她拎起裙子站在阿斌後麵,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忽閃忽閃著眸子,還不時望望煙囪下麵的磚窯子,阿爹在那裏指導工人燒磚。
長安來時,湖南師傅就不愛跟阿斌講話,幹不完的話兒製不完的磚坯。一窯磚有多少,幾千或是上萬?都得趕在上批燒完前做好,廠長千金來了,沒準要回去彙報做工的還偷懶,哪有工夫兒說閑話?隻有阿斌一個人來玩時,師傅也快快收工了,帶阿斌玩玩,聊一會兒天,看西天的雲霞吞吞吐吐地張開翅膀,看湖水羞羞澀澀地收起漣漪又張開張開了又要休息,看煙囪一會兒生氣一會兒戒煙,準是看管爐子的小李又打瞌睡了。
師傅問:“斌子又來玩兒?”按照他家鄉的習慣,與江浙人不同,叫阿斌斌子。
阿斌也不搭理他,自顧自地用腳撥弄水草,草長著呢,刺到膝蓋上,愣生生的又癢又酸還微微地帶點兒涼。盛夏年華,阿斌幹脆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卻馬上跳將起來,地可是被一天毒太陽曬得火燙火燙的呀!
“長安姑娘沒來啊,來了就好看到我又偷懶嘍。”
“誰來看你做不做工啊,叫人家來還不肯來呢!”阿斌微微有些惱,他知道長安給老師留下補習功課了。老師說過,長安該到城裏去念書,不像阿斌,“讀不好書找所技校學門手藝就好。”
“斌子看,又幫小姐說話。斌子啊,你看我做磚啊做了幾十年,也沒有混出什麼大名堂,斌子想不想跟我做磚啊?”師傅笑眯眯地開玩笑,手工做磚做了半輩子,早該用機器了又不肯學,老板看他懶,不過老實啊,所以還是留他做。
阿斌說:“好啊!我不已經跟你學了?”
“哪裏呦,看你做的磚又糙又脆,曬幹了,手一掰就兩半,拿來蓋房子,風一來還不坍倒嘍?”
“我去開機器啊,機器做的又光滑又密實,還怕比不過你!”阿斌笑嘻嘻地反詰。
“好嗬,好嗬,我是老啦等你用會機器了我就好退嘍。”師傅摸摸自己有幾根白胡子了,長也不長,其實看不到。“斌子替了我,每天用那機器啊做更多的磚,老板看你能幹,就把小姐許給你嘞!”師傅真像老頑童一個,找塊扁平的勢頭奮力擲向水域,打了好遠好遠的水漂,還開阿斌玩笑。
阿斌這回生氣了,臉一黑一紅的,使勁推師傅一記,師傅沒站穩搖晃了一下差點就倒了。等他回過神來,阿斌忽悠忽悠早跑出堆磚曬場了。
“這小孩,嗨,哪會曉得一點兒道理呀!”師傅搖搖頭想,低下頭來,咦,磚模沒了,“喂,喂,你給我站住!”師傅想追,阿斌的影子又在哪兒呢?
阿斌回家,就看到長安給他留的字條,費了好大勁才念出:“明天放學請別回家直接到磚廠窯邊等我有件事告訴你。長安。”
二
錦瑟年華,恍然已逝。十年以後,阿斌早就學會製磚手藝。機器把河泥從灘底撈上來,傳送帶直接輸送到磚模機上,一壓一塊成型。阿斌隻要在旁邊看著,看著碎土飛揚。午後的太陽懶洋洋地趴在阿斌的背上,空氣裏彌漫著舒服的水草香,除了讓人感到過於清馨自然外真沒什麼可抱怨的。
煙囪老高老高,磚窯裏按順序堆放著已被燒得通紅通紅的磚,火星呼呼冒出來,磚頭逐漸成熟的聲音嗡嗡然。暮春三月,江南草長,聲音無處不在,側耳聆聽,湖水隨著春草慢溯到河泥裏,滲入它的肌膚,更滲入了一條一條經脈。數千度的高溫炙烤過,磚頭好像還是水靈靈的,像東湖深閨裏的茶香泡了幾度愈益清明。
那首民謠是這麼唱的:
一月磕瓜子;二月放鷂子;三月上墳坐轎子;四月種田下秧子;五月端午吃粽子;六月乘涼扇扇子;七月老三拿銀子;八月月餅嵌餡子;九月吊紅夾柿子;十月秋風落葉子;十一月落雪子;十二月凍死涼亭叫化子。
阿斌上學時做鷂子比剪手工厲害,剪手工又比做作業厲害,阿斌小時候放出的鷂子比磚廠的煙囪高得多,“煙囪算什麼,我放的風箏比煙都飛得高。”阿斌自誇的時候,淩亂的頭發晃悠晃悠,和剛生出的水草沒兩樣。鷂子隻有在低空才不安分,像小孩子不識字時才不聽話,上學堂念了書知書達理自該識相,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鷂子飛高了就是被順服的小野獸,那要高過了煙囪才行。阿斌不玩了,把線頭交給長安,阿斌在旁邊不看鷂子看長安的辮子,三月水草悠悠嗬,長安的辮子比水草還長。
長安?阿斌關掉機器,陽光和空氣的舞蹈一下子停了下來,車間裏靜悄悄的,聽不到什麼響聲,耳朵裏卻嗡嗡響。阿斌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泥水,傻乎乎地衝出去。河灘平平的,高高的河泥堆在廠房邊角,白鳥飛過的地方,阿斌的眼睛怎麼也夠不著。東湖好大,湖的那頭是山,山外麵是什麼?長安到哪兒去了?
長安,長--安--長--安--
阿斌砰地倒在地上,昏死過去……好久好久,第二天早上的陽光才眯進他的眼珠子。阿斌猛一睜眼,灰白色的牆,灰白色的天花板,一夢經曆十年,十年生死茫茫,阿斌又睡了個大懶覺。
三
阿斌上學常遲到,倒不是因為總睡懶覺,隻怪他到學校走三步停會兒擺弄路邊野花,給大樟樹留一點自己的符號,還喜歡用小石頭砸行道樹上唧唧喳喳亂叫的小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砸得到。
“今天我們繼續講柳永《雨霖鈴》,下闋,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那’讀‘哪’。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
阿斌臉貼在教室門口偷聽一分鍾就知大勢不妙,今天特別晚嘍。沒法子,待在門口給校長看見了更是麻煩,硬著頭皮推門進去吧,且喊聲“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