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
張開雙眼,冷雨依舊,他發現自己仍在門口根本沒挪開半步,轉身,子縭失落地看著他,懷裏抱著蕭。
“子縭,你為什麼都不說話?”
她搖著頭,不願回答。
“說呀,為什麼你不再說話!”二人在病房裏僵持著。
“子規,你真要我說出來嗎?”她的指尖劃過子規的臉頰,“為什麼……這麼殘忍……”
子縭就像是刺鳥一樣,開始了一生隻有一次的歌唱。
她慢慢地坐在窗邊,狂風夾雜著雨似乎隨時都能將她卷走,他永遠忘不了那哀怨的簫聲,記憶深處他曾聽過的最割舍不掉的簫聲,他記起自己曾給這曲起名叫做忘川。
子規想起了眼前滿麵憂傷,卻傾城傾國的人,依稀記得前世身邊似有容貌和子縭相近之人,但關於那人的種種卻一點也記不得。
“子規,一切都晚了,都結束了,我已沒有任何理由將你綁在我的身邊……”
他見到子縭張開雙臂,依舊帶著那美麗的笑容,身體向後仰去,就像是刺鳥將身體插入荊棘一般,無所留戀地墜落。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獨自流淚,他不敢走向窗邊,他害怕看到那如彼岸花一樣的顏色從子縭身體裏流出,緩緩地向外流淌,就像是漸漸綻放的曼珠沙華,更可怕的是在盛開的紅色花朵中,子縭那絕世的笑容,殘忍的略帶血腥的僵在臉上。
和前世若有若無的記憶重疊了,前世,他曾陪著子縭一起在開滿曼珠沙華的河畔死去。
前世
事隔三月,淩率領十萬大軍攻破酆國。
天下,終是一人的天下,而這天下卻不是淩的,他不過是一把劍,天下一統,那些征戰沙場,奮勇殺敵的往事,也被擱置著,直到天下分散的時候,隻是他已等不到那一天。
“我累了……”長離最近總聽見淩在念叨,而且他昏睡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長,他知道那殘留的毒酒開始發作,他會慢慢地靜悄悄地死去。
“淩,你想要什麼?”她不停地問淩,淩卻一次也沒有回答。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待在這個人身邊,他是一把鋒利的劍,斷送了酆國的性命,一統江山,本應所向無敵,卻又被他所親近的人擱置。
被擱置的劍,隻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
春天到了,來得晚且蒼白,沒有豔麗的花朵,沒有楊柳依依,就像征戰遺留下的慘痛,斑駁的,讓人不敢直視。春分已到,淩從昏睡中醒來,長離一直在吹奏著,一首名叫忘川的曲調。
“長離,我還要睡多久?”看著窗外的曼珠沙華,長離握緊墨蕭,笑著說了聲:“快了……”
淩不知那笑容後長離所想。
小暑,忘川彼岸的綠,妖豔如他,灼傷雙眼,每當淩瞥見那河岸旁的綠,身上都會隱隱作痛,那杯毒酒裏所放的就是彼岸花,殘留的毒已在身體裏紮根,不知何時還會日夜昏睡。
長離覺得燥熱,她不知淩所想,隻知道他憎恨他的父王和皇兄,長離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麼,自己已被淩牢牢地束縛住,心甘情願地束縛住。心,不安地跳動著,略帶著疼痛,她有些不知所措,時常看著淩的背影也會心痛,她知道這就是命,命中注定要被他囚禁。
黑徹的夜,一股幽香飄起,長離眼落處,淩深深地睡去。“你永遠也不會懂。”
長離點燃沒香,淡淡地吹奏著,直到一頂漆黑的轎子停在箐暉園外,她才進了大廳,絳紫色的桌上擺著她親手做的飯菜。長離換了一身新衣後,盯著那些下過毒的飯菜,看起來它們如此精致,讓人很有食欲。
“王。”長離請安後,立在桌旁,隱隱地吹著。她看著王一口一口地吃下自己親手烹飪的佳肴,蒼白的臉上升起一彎笑容。
王淫蕩的眼神印著長離的樣子,卻越來越模糊,她慢慢後退,王突然捂住脖子,瞪圓雙眼,一隻手想要抓住長離卻隻差分毫。
她開始吹奏,曲調平靜且憂傷。
冷月無聲,沁浸長離的青絲間,王最後的喘息隨著簫聲在廳內漸漸消散,剩下沒香和死亡混雜而成的香氣。
“王,不知長離備下的小菜合不合王的口味。”她輕笑著緩緩靠近死不瞑目的屍體,跨過之後,輕盈地離去。奪了一人的性命,奪了一座城池,更換了一個朝代,隻在她一曲終了,一顰一笑間。
淩如願成了王,原本最應該被殺的人,卻成了殺君弑父者,這就是扭曲的一切所結的果。他卻毫無知覺,他根本無法真正得到天下,無法成為真正的王,一到秋分,身體內的毒便會發作,像河岸邊彼岸花一樣滿身血紅。
但是,淩做王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將長離打入死牢。
日後,淩隻管尋歡作樂,不理朝政,無人理解他的荒淫,也無人能結束他的性命,他也曾想過,如若要死的話,定死在那人手上。
秋分如期而至。
淩親手點燃整座城,火光接天,他踉蹌著帶著那把劍到了郊外的箐暉園。
“我知道你在這裏。”長離的聲音突然出現,他料到了,盯著河岸旁的曼珠沙華悄悄綻放。
“為何回來,報仇嗎?”利刃出鞘,架在銀絲上直冒火花。
“當初我為你奪了整個國家,你卻要將我趕盡殺絕。”兩人對視著,曾經的恩情蕩然無存,彼此都不明白,到底是誰欠了誰的。
“你是毒!留你在身邊有何用!”交鋒過後,淩見到長離的落寞。
“若我是普通女子,是否就不會這樣。”
園外,烈火接天,對岸的曼珠沙華仍靜靜地綻放著,塵世的坍塌,風裏的血腥彌漫似乎都與之無關,宛如這座城正踏上這條接引之路,漸漸陷入死亡的領地。
長離手中沒有簫,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深深的痕跡。
“我們很久沒在一起看花開了。”他身旁的劍是他最後的驕傲,他用這把劍親手奪了天下,割碎了他與長離之間的奪取天下而產生的羈絆。
淩看著她平靜地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仿佛和多年前一樣。
利刃沾著火光落下,他以為他能看到一抹熟悉的血紅,卻隻聽見刺耳的響聲,劍鋒就橫在長離胸前,細細的線橫在他們之間。
“我收回我的天下。”長離收回細線,線上已占滿鮮血,像是他們之間那根斷了的線。
城在坍塌,宛如鳳凰涅磐般的悲壯,浴火而生的將是一場輪回的終了,無人知何時才會再起始。或許隻有這一刻,彼岸花在火中凋謝的瞬間,輪回的美麗,才會如此明顯地展現在眼前……
今生
子縭的葬禮在一個小鎮裏舉行,小鎮很幽靜,依稀可見殘破的不知何時的古城牆,一條靜謐的河從鎮中穿過,河上無橋,河對岸深邃的綠色植物密集得令人生畏。子規一直抱著子縭的骨灰盒,葬禮上,無一人哭泣,就連子規也隻是冷冷地盯著子縭的相片,心想她為何要這樣死去。他突然感到冷,一陣風吹得他渾身不自在,他點支煙獨自走到河邊,在岸邊一塊青石上坐下,青石旁就是一棵粗壯的槐樹,他感到些許的疲憊,迷迷糊糊地睡去。
子規不知自己走在什麼路上,霧茫茫的一片,到處開滿血紅色的花朵,有花無葉,一叢叢的,讓人看著發毛。就在那血紅叢中,他見到子縭一身華貴哀怨地吹著簫,他似乎記得這首曲子叫做忘川。
“你來了。”在子規的眼裏子縭的背影有些不同,聲音也不相同,他輕聲應了一句,仔細打量著子縭。“我一直以為你醒不過來了。”
“我?”當子規靠近時才發現那人不是子縭而是個根本不相識的女子。
“那日,你燒了整座城池,我便趁亂逃出來,不知不覺就來到箐暉園,我從未想過你會殺我,後來我才明白,你隻是想死在我手下。”
子規漸漸地想起了那些斷斷續續的紛雜錯亂的記憶,一陣陣的頭暈,不知是何時起他終於知道他愛子縭,似乎前世他也愛著眼前妖嬈美麗的女子。
隻是子規以為他隻愛他自己。
“我曾問過,如果我是普通女子你是不是會娶我……”柔滑的手撫摸子規的臉龐,這個溫度很熟悉,像是臨死前能夠體會的最溫柔的幸福一樣,“但這一世我卻又陰差陽錯地成了你姐姐。”子規眼前變得昏暗,在記憶中留下她最俊美的笑容,子規拚了命問了一句:“那為什麼你從不告訴我?”
沒有回音隻有臉頰一側留下的死亡的幸福。死在他身邊,是子規的奢望……
子規醒來後,已經躺在醫院裏,病床旁的父母興奮地看著他,子規卻麵無表情,想著葬禮上的事。
風,殘忍地吹徹著,給夏日帶來一絲涼爽,子規的胸口卻感到痛苦,就像是有毒留在那裏一樣,耳畔回響著她最後的回答。
“我對曼珠沙華許願了。”
“許了什麼?”
“我要陪在你身邊,作為條件,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子規不經意間摸到了身旁的墨簫,淚水濕了眼眶。
“若我是普通女子,你會不會娶我。”
“會……”
子規答應著,一滴淚落在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