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你說過會帶我看曼珠沙華,你都忘了。”哀怨的蕭聲再次響起,他終於知道是子縭的聲音。
“姐,是你嗎?你在哪裏?”
“不,我不是,為什麼你喝過後卻遺忘,而我到如今都記得一清二楚,為什麼……”
前世
立秋後的寒雨,打在琉璃瓦上叮當作響。
毒酒端到麵前,仆人們一一退下,青燈襯托出一種絕望,搖曳著在風中熄滅,金黃絲綢掛滿宮殿,此刻變作慘白,垂在地上。
冠上莫須有的罪名,隻為鞏固一人的天下,而這天下卻不是父王的。這個朝代,日日的殺君弑父,淩有準備,要麼有天會死在父王手裏,要麼就是親手結束掉父王的生命。可他仍不如他的父王,晚了一步。
璿燁殿的富麗堂皇,如沼澤般侵蝕他的身體,仿佛要窒息般的饑渴,咽下多少酒都無法填補的惆悵,但隻需這一杯,所有一切都無須再牽掛。
苦酸的酒灌下,埋葬了亂世的紛擾,甘心成為天下霸業中一抹不起眼的血紅……千瘡百孔的天下滿是鮮血。
倒在宮殿內,痛苦地呻吟著,鮮紅的血流了一地……
他使盡最後的力氣,盯著那扇門,一刹那,閉死的門打開了,沒香的氣味,無法言傳的銀白,淩的心裏明白,是她。
他看見了她手裏的銀白,一根根細細的線,沾著鮮血。
“淩,這就是你最後的結局……”長離的身後,大哥那張剛毅的臉,詭異地笑著。
紅線繞在淩的頸上,他沒有臨死前的恐慌,他知道自己喝下的毒酒就已是必死,隻是那根線,他以為那根線可以牽製住長離,助自己奪得這個天下,結果卻是換回自己的滅亡……
淩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輕,仿佛飄在一條路上,不知不覺,他模糊中見到了母後,站在忘川彼岸,繁花盛開,火照之路重現,他仍毫無知覺,對於一切都感到麻木,這是他與生俱來的一種冷漠。
“淩兒……”
淩想張開嘴,狂亂的風逼得他不得不向後退,再睜開眼,見到的卻是長離的臉。
“主子……”淩看了看四周,是他和她相遇的箐暉園,已被她打掃得一塵不染。“好些了嗎?”
脖頸宛如火灼般的傷痛,要烙下印跡,證明彼此之間的羈絆有多深,“我知道你做的這些都為了誰,但她即將是父王的妾,你能怎樣?”
他轉身拾起地上沾滿鮮血的布。“三日後,天祁就嫁過來了。”
“給我講這些有什麼用。”她仍舊不答理淩。
“如果你為她……”他頓了一下,停在那裏,“就告訴天祁別白費力氣,否則你就會失去更多。”
淩捂著傷口下了床,他想起了母後,想起了她也曾是酆國派來的刺客,但卻留下自己,仿佛是贖罪似的,成為父王的劍來砍殺著酆國。
站在河岸口,他盯著遠處被霧氣籠罩的彼岸,花朵凋謝後的深黑色,頹廢的枝葉淩亂不堪,影射著淩殘缺不全的人生,他被這扭曲著的歲月折磨得身心憔悴,隻能用鮮血來刺激陳舊的身體,支撐自己活下去。
他再回去時,長離走了,留下張紙,仍是那句話:公子的恩情,長離來生再報。
淩想起了自己曾抓過的一隻鳥,不鳴叫,卻想要紮入荊棘中,它是被誤射下來的,隻是碰到了翅膀,但他卻沒有殺了它,傷養好的那一日,它飛走了,後來再見到它時,它仿佛在等著淩,仍在那片荊棘叢,它開始鳴叫,將身體深深地紮入荊棘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美妙的音律,直到自己的血液流幹。
“鳥嗎?”他聞了聞那張紙,留有淡淡的沒香,他扔出窗外,裝作若無其事,裝扮好自己後,回了王宮。
父王那慌亂的表情讓淩覺得可笑,他想父王肯定會驚奇為何親手被自己毒死的二兒子會站在宮殿裏。
“父王,殿內遭刺客埋伏,兒臣因有事外出才躲過一劫,特此稟報。”他瞧了瞧父王,緊張的表情變得鬆散,又是那種蒼老的奸詐的笑。
“淩兒,三日後就是你大喜之日,快去好好準備吧。”
“是,父王。”平靜得不能再平靜,淩壓製著自己的憤怒走出宮殿,他知道不會再給父王任何機會,他要親手殺了他。
酆國的煌霄殿內,歌舞升平,觥籌交錯,繁盛之筆所寫下的盡是沒落的前身。
王座上那荒淫無道的酆王正端起酒杯邀淩共飲,敷衍地端起一杯,到了嘴邊卻無意咽下。
“淩皇子,為何不嚐嚐看。”
抬頭間,淩仍見她手執長簫,但王公大臣們卻麵如土色,而王座上的酆王原本的笑臉也變作陰沉,似乎在座的無一人歡迎她的到來。
“酆王,這位是……”他似乎無視所有人的存在,淡然一笑。
“本王的長女,長離。”
她臉上的笑,堅韌卻又妖媚,仿佛王朝的興衰就在那一顰一笑間更替。
大婚之日,他還是見到了天祁,拜完堂,喝過酒,頭蓋著紅布,進了洞房後,趁自己假睡時被人從自己的宮殿送到了王宮裏,淩脫下偽裝,獨自喝著悶酒,半醉半醒時,他感到有什麼要勒住自己。隻是一轉身,一反手,銀線劃破手指,緊握在手裏,麵前之人卻不是長離,是他從未見過的女子,外表酷似母後。
“天祁。”他明白了什麼,那個被送進宮的人是長離,而不是天祁。
“你怎麼知道?”她手中纏著斷了的銀絲,是喂過毒的,淩不覺什麼,他中過的毒要比這深得多。
“帶著你的情郎給我滾!”他終於憤怒了,殺了父親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個瘦弱的女子。“滾吧。”他帶著酒壺出了殿,“她無法再保護你了。”
瘦小的身影晃了晃,隨即消失在黑暗之中,淩走在冷寂的回廊裏,殿內傳來低泣聲,他漠然地感受著這一切,這樣的年歲裏沒有誰會相信眼淚,沒有人會懼怕死亡,每個人都不算是真正活著的。
隔日,父王遇刺,刺客失蹤,淩在王宮裏聽仆人傳過大哥將繼承王位消息後,醉醺醺回到箐暉園,他推開門的一刹那,長離一身紅衣倒在地上,身上全是劍痕,空洞地盯著淩,那一刻,淩的心有一絲痛楚。
“究竟為了什麼,值得你拚了命保護她?”地上的人眨了下眼,眼淚無節製地流淌,眼神仍是那樣空洞。
“隻有保護天祁,他才不會傷心……”她突然抓緊淩,喃喃地說:“他仍愛我,他仍愛我……”
淩顫抖著,輕輕地吻著她的臉頰,隻是觸碰,淩卻暗暗地心痛:如果你不是他的女兒該多好……
此後有一兩年裏長離一直那樣精神渙散,於是,她就待在箐暉園中,不理世事。偶爾她會問淩:“當初你為何會救我?”淩總是無言以對,全天下都知道他的殘忍,根本不會在意身邊人的死活,接二連三地過問長離,無人知道是演給長離的戲。
淩知道長離已被自己鎖住,像是那隻鳥一樣,卻不知道何時會發出一生中最美的聲音,淩一直在等待著,等著絕美的長離,渾身是血時吹奏著令天地動容的簫聲。
“長離。”
“嗯?”一日,他到箐暉園喝酒,長離為他斟酒,她仍是那俊美的樣子,卻早已不屬於這世間。
“你要是平民該有多好。”一杯酒入肚,長離放下酒壺,起身。
她怔了怔,接著又笑了。“那樣,你便會娶我,是嗎?”
淩細細地看了看長離,又接著喝酒:“戲言而已。”
“為何不遵從你王兄娶妻納妾?整日奔波在邊疆不覺厭煩?”她取出簫,一遍遍地擦拭。
“厭煩?如果他們都去死,我就不會厭煩了。”淩盯著自己的那雙手,白嫩得不帶一絲瑕疵,指縫間卻能聞到那種若無若有的血腥味。“你殺過多少人?”
“不記得,遠不如你多。”廣藿香隱隱的氣味,混雜著長離身上的沒香,像他一杯杯入肚的酒,令淩著迷。
“想過為什麼殺他們嗎?”淩有些疲倦地倒了杯酒,想驅走還未完全散去的寒氣。
長離聽後,毫不猶豫地說:“如果不殺了他們,死的就會是我。”
殘忍無情的回答,淩隻給予一種近乎蔑視的冷笑,然後咽下杯中的烈酒。
“別喝了。”
淩不想理會她,她感到自己從未有過的恐懼,如此空虛的他,她從沒見過:“別再喝了。”長離的銀絲碰掉了酒杯,淩索性舉起酒壺,一口接一口,也不知多少才能洗刷歲月所帶來的罪惡,滿滿的銀絲纏繞著手臂,他拚命一帶,長離跪倒在地,悲傷地看著淩。
她不會明白淩的放浪不羈,不會知道那一次的毒酒在淩的身體裏開始蔓延,他已不能再用劍,也無法殺了那些想要除掉自己的人。
“快到春分了。”淩解開銀線,那些線,不知沾滿多少人鮮血的顏色,比彼岸花還要絢麗的絳紫色,“曼珠沙華開時,我帶你去看。”
淩搖搖晃晃地離開,脖頸的傷口越發疼痛,悠揚的蕭聲傳來,他頭次在沒有鮮血洗禮下感到滿足。
“你要真是普通女子該多好,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