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鬱秋倏地一愕,卻裝出迷惑的神情,“我不懂你說什麼。”
華玄把凝視他的目光收回,站起身:“我很想知道,如果得知‘鋏’和‘蛺’是同一個人,百姓們會作何感想。”
“你終究還是懷疑我是鬼蛺蝶。”梁鬱秋輕笑一聲。
華玄開始沿著河灘走,梁鬱秋與他並肩而行。
“鬼蛺蝶,姑且稱之為‘蛺’,其惡貫滿盈,萬死不抵其罪。然而拿他最近做的這件案子來看,死者是個魚肉鄉裏的惡婦,如果殺死她的不是‘蛺’,而是個普通人,是不是反而會被視作為民除害的俠義之舉?所以我想說的就是,”華玄邊走邊說,“即便做同一件事,同一個目的,如果施行者的身份不同,被施行者的身份不同,得到的評價也會大相徑庭。”
“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麼?”梁鬱秋直截了當地問。
“就因為荊浩風是大俠,鬼蛺蝶是邪魔,而荊浩風是在鬼蛺蝶對李菊兒行凶的當晚被殺,所有人都會自然而然地覺得他一定是因為行俠仗義挺身而出而慘遭鬼蛺蝶的毒手。好比狼吃羊,天經地義,人們隻會覺得狼是肚餓覓食,而不會覺得狼是因為仇恨或是嫉妒才吃掉了羊。所以查案者往往會漏過追查荊浩風和鬼蛺蝶之間所隱藏的關係。”
“荊浩風是聲名烜赫的大俠,他會與鬼蛺蝶有何關係?”
“荊浩風就死在對岸。”華玄望向秦淮河另一邊的河灘,“鬼蛺蝶卻費盡力氣把他帶回凶案現場,還留下了‘行俠仗義,不自量力’八個字。這八個字看似辱罵諷刺,實則卻是一塊頌揚其俠骨仁心的大匾。鬼蛺蝶顯然是要告訴別人:荊浩風是要和我作對,要破壞我的好事才給我殺的。所以,鬼蛺蝶看起來像是故意要把荊浩風塑造成英雄,他似乎是想掩飾些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梁鬱秋發覺自己的背脊上沁出了冷汗,華玄的推測已經戳中了他的要穴,他不敢想象,這個鉤賾派弟子已經洞悉到何種地步了。
“那照你看,鬼蛺蝶是想掩飾什麼?”梁鬱秋試探著問。
“還沒想出來。”華玄轉首看了他一眼,“虞薇薇死因的真相也許與此有關。”
梁鬱秋的心好像被人一把揪緊了:“你、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與她偷情的那個人恐怕並不姓崔。有人在當中做了手腳,但我還不清楚具體的手法。”
梁鬱秋胸口如遭重擊,身子微微發顫,他原本以為,如果華玄隻是追查與荊浩風和鬼蛺蝶相關的線索,很難觸到真相的一角,誰能想到,華玄竟然已經覺察到了鬼蛺蝶與虞薇薇之間的隱線。
幸好華玄並沒有注意到梁鬱秋的神情,此刻的鉤賾派弟子放柔了口氣:“雖然你有重大嫌疑,但除非有切切實實的證據,我絕不會相信你會是那種喪失人性的凶手。從前我拚命追查此案,是為了找出鬼蛺蝶,如今又多了一個目的:洗刷你的嫌疑。”
梁鬱秋心中稍稍鬆了口氣,他從來不會懷疑華玄是否對自己說謊,如果華玄手中已有了確鑿的證據,絕不會到這兒來故布迷陣。
“就說到這兒吧,你自己保重。”華玄轉身離去,“這出戲是時候落幕了,扮演鬼蛺蝶的神秘者終會現身,而荊浩風、虞薇薇這些人在這出戲裏究竟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也都該水落石出了。”
最後一句話使得梁鬱秋血脈賁張,他心中霎時冒出那個念頭來:在華玄洞悉全部的真相之前,自己必須盡快扭轉局勢,結束這一切。
十年了,終於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了,袁清嫻在房裏收拾著細軟,十年間的回憶潮水般湧上心頭,每當將沾著荊浩風的氣息的物品放進包囊中時,她便幾乎忍不住淚水。
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她已決定和妹妹離開泊塵居,回到家鄉浙江舟山,隱姓埋名,將孩子撫養成人。但離開泊塵居,也就意味著她要離開和荊浩風在一起的十年,雖然極不舍得,但現實由不得自己多一種選擇。
袁清嫻唯一不甘心的,就是沒能親眼看到殺害浩風的凶手——那個罪該萬死的鬼蛺蝶被擒獲。她本來想親眼看到這惡賊被正法,但是這麼多天過去了,案子還是沒有一點眉目,她好不失望,甚至有些茫然。
如果十年過去,二十年過去,鬼蛺蝶之案始終未能告破,她最害怕的就是將來要把複仇的重擔壓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個從小生活在父親被害、凶手不明陰影中的孩子是絕不會快樂的,她不想孩子長大之後還要陷進無邊無垠的複仇深淵之中,更不願孩子為了複仇而學武,把武功用以殺戮,將怨恨注滿人生。
你父親是個尋常的藥農,在你出生之前,因為重病去世。袁清嫻甚至考慮過要不要這樣應答孩子將來關於父親在哪裏的疑惑。
想到這兒,袁清嫻登時猶豫起來。她手中握著一冊荊浩風留下的淩霜劍譜,其實她並不願自己的孩子學武,但如果將這劍譜毀掉,不免又讓荊浩風的劍法後繼無人。
唉,罷了,先留著吧。袁清嫻歎了口氣,將劍譜塞進包袱的最底下,整個包紮好。收拾妥當後,她站起身舒展筋骨,忽然想起,方才自己讓妹妹袁苗去河邊挑水,她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
袁清嫻有些擔心,急忙奔出門外,遠遠便見到袁苗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地佇立在江邊,全身濕漉漉的,稠密的秀發緊貼住背脊,水珠啪嗒啪嗒地從裙角滴落下來。
袁清嫻大驚失色,急忙奔到妹妹身旁,卻聽她語無倫次道:“方才我發現鐲子髒了,便想拿到水邊洗洗……可是鐲子不小心掉河裏了,我急忙下水去找,卻發現那河裏有……”
袁苗說到這兒,雙眼瞳孔驟然放大,布滿由懼色彙成的陰霾,再也描述不下去。
她姐妹倆從小在海邊長大,擅長水性,所以袁清嫻聽到袁苗涉水並不緊張,但此刻看到向來膽大的妹妹臉上露出前所未見的怖色,卻感到詫異非常。
“阿苗,你在河裏看到什麼了?”她焦急地問。
“那些……那些死人一定都是……是被水鬼拖到江底的。”袁苗突然望向她,口中迸出這麼一句。
袁清嫻愣了一愣,倏然明白過來,轉首望向渾濁的江水,刹那間仿佛覺得眼前血浪翻湧。
不知這家夥到哪兒去了,已經快一整天都不見,甄裕坐在客棧中,鬱悶地思慮。
當自己把對梁鬱秋的疑點告訴華玄後,甄裕就知道華玄一定會立即去找那個都料匠,所以他就等在客棧裏,盼著華玄帶回一些有價值的線索回來,哪知道華玄直到現在還是不見蹤影。他不禁擔心,一來擔心如果梁鬱秋真是鬼蛺蝶,華玄此刻會不會身處險境;二來擔心華玄會不會因為和梁鬱秋的私交而對查案有所排斥或是退縮。
不行,不能再等了,甄裕越來越焦慮,嗖地站起,便推門出去。
咚咚咚!正在這時,外麵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你可回來了!”甄裕鬆了口氣,起身開門,卻發現站在門外的不是華玄,而是帶著惶恐神情的葉曉。
“在泊塵居不遠處的長江水底發現了、發現了五具屍體!”葉曉沒等將氣喘勻了,便對著甄裕大聲喊著。
“五具屍體?”甄裕臉色驀然大變,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是袁清嫻姐妹在無意中發現的,便立即奔來六扇門報案,恰好途中遇見了我。我沒有通報總捕頭,隻是讓林斌他們幾個隨著袁清嫻姐妹趕過去了,就即刻來通知你了……”
甄裕沒有等葉曉說完,已經風一般地奪門而出,跨上馬往泊塵居方向飛馳而去。
一陣快馬加鞭,他與葉曉漸漸臨近泊塵居。一眾年輕捕快幾乎都是全身濕透,他們中有幾人守護著袁清嫻姐妹,另外幾個卻在一旁的草叢中嘔吐。他們身旁的江岸上,用一大塊帆布覆蓋著一堆隆起的事物,不斷有烏鴉在上空盤旋怪叫,林斌正揮舞長劍,不讓它們靠近。
甄裕急忙躍下馬走上前去,隻見袁苗臉色煞白,不敢看向江岸,袁清嫻反倒神情鎮定,臉上卻滿是困惑。
甄裕顧不得其他,拔身衝至帆布之前,倏然隻覺惡臭衝鼻,頭昏腦漲,俯首細審,帆布邊緣,幾條骨頭上僅剩少許腐肉的肢骸暴露在外,看著也覺心驚肉跳。
“一共五具,每具屍體的胸口和四肢都被鉚釘牢牢地釘在江底的岩石上,兄弟們費了好大勁才把它們弄上來。開始在水底看得不清楚,還沒覺得什麼,弄上岸後,才發覺當真惡心。”林斌急忙走到甄裕身邊,捂著鼻子告訴他。
甄裕點了點頭,隨之深吸了一口氣,抓起帆布一角,嘩啦一聲整個兒掀開。
嗤嗤聲中,成群的蒼蠅漫過眼簾,甄裕揮手擋開,再定睛凝視,縱然心中早有準備,仍覺得令人作嘔:他身前橫列著五具裸身的男屍,有三具幾乎隻剩下森森白骨,其餘兩具各有不同程度的腐爛,但看樣子並不像死了很久。
甄裕忍住胃部不適,矮下身仔細審視,隻見諸屍體麵部均遭江中魚蟲啃噬,早已血肉模糊,辨不出本來麵目。每具屍體胸口、小腹、雙腕和雙踝處的骨頭均是鏽跡斑斑,各被一根修築房屋用的粗鐵釘貫穿。
“大哥,你發現沒有?”林斌拿劍鞘小心撥弄著屍體,“這些骨骼不同於一般人,腿骨臂骨粗壯,脊膂筋節強健,隻有常年練武的人才會這樣。”
“嗯。”甄裕點點頭,“你看這人。他十指指節較常人長得多,顯然修煉過一門凶狠毒辣的爪法;還有這個人,上身骨骼細巧,唯獨小腿骨粗健異常,定然身負詭異至極的輕功……”
“會不會是之前那群號稱來保護荊浩風遺孀的武林人士?”林斌瞪大了眼睛。
“不對。”甄裕否定,“那群人中沒有這樣的高手。照骨骼看,這五人的武功在中原極其罕見,都不是正派路數,倒像是旁門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