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上了最後一塊瓦片,河岸上的工程總算告罄。阿穆從屋簷上爬下,拍打著鑿子和鋸床,唱起信天遊,其他工匠也都如釋重負地開懷大笑。
梁鬱秋含笑看著這群和自己朝夕相處了大半年的西北漢子,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那個時候,自己也是這樣單純地享受著辛勞完結的快樂,體會著成就圓滿的自豪,這是現在的他再也無法感受到的。
他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在有生之年能將自己設計的那座二十層高的閣樓建成。他用了十年時間,已經設想好了閣樓的完整構造和承重計算,圖紙也即將繪製完畢,隻要再多給他一些時間,便能付諸實際,一旦閣樓建成,絕對會成為前無古人的創舉。
但是,這一切都不得不中斷了,梁鬱秋很清楚,當那個人生拐點出現的一刹那,就注定這心願難以成真。雖然可惜,但這座閣樓早已在他心中竣工,它能否在現實中建成,實在已經沒什麼區別了。
他看諸工匠們鬧夠了,才取出一隻隻沉甸甸的錦囊,逐一分發到他們手中。工匠們歡天喜地地接過,但稍作掂量,便覺得不對勁,紛紛打開囊口細審,神情登時從驚喜轉為錯愕,不約而同地盯向梁鬱秋。
梁鬱秋當然知曉他們為何如此詫異,他在每隻囊子裏放了五兩銀子,幾乎抵得上一個工匠苦幹兩三年才能賺足的工錢。
他微笑著道:“是建造這房舍的那位老人家的一點心意。他知曉大夥辛苦了大半年,感激之情無以言表,是以餉酬稍豐。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讓你們回家鄉買塊地,或是做些營生,安居樂業,不必常年奔波在外,連妻兒都難得見上一麵。”
工匠們中不少人淚珠在眼眶裏打轉,有人叫道:“梁先生,這位好心腸的富豪究竟是誰?打從建房開始,他一次麵也沒露過。小人走南闖北數十年,從沒見過這樣有錢又有善心的好人,無論如何也要讓大夥當麵謝謝他。”旁人抹著淚,點頭響應。
梁鬱秋搖頭:“他老人家篤信佛教,施恩不求回報,你們若執意要見他相謝,反而折損了他這些年苦心修來的功德。趁天色還早,趕緊回家去吧。”
諸工匠無奈地點點頭,隻得收拾好了細軟,向梁鬱秋告了辭,結伴歸鄉。最後隻剩了阿穆一人,靦著臉站在梁鬱秋身前。
“怎麼了,是銀子不夠麼?”梁鬱秋關切地問道。
“不,夠了,夠孝敬俺娘了,夠俺娶媳婦了,做什麼都夠了。”
“那還有什麼為難之事?”
“沒、沒什麼。”阿穆露出眷戀的神色,“阿穆沒讀過書,沒梁先生這般有學問,這半年來,梁先生教會了我許多,阿穆不想回去,想跟著梁先生學些本事。但不知怎麼,阿穆隱約覺得,梁先生好像要去做什麼大事。阿穆笨手笨腳的,也一定幫不上忙。所以、所以隻有回家燒香拜佛,祝梁先生達成心願。”
梁鬱秋聞言有些訝然,不曾察覺自己何時露出異常,臉上不動聲色道:“我沒事,隻是身心俱疲憊,想歇息一陣子。你去吧,不必記掛我。”
阿穆突然跪倒身子,向梁鬱秋磕了幾個頭,起身後卻呆呆地望著新屋,不舍離去。
梁鬱秋看透他的心思,安慰說:“你放心,這些屋舍我一定會讓災民們入住,那個姓劉的貪官絕對沾不到絲毫便宜。”
阿穆對梁鬱秋的話深信不疑,頓時轉憂為喜,背起包囊,高唱著信天遊離去。
梁鬱秋聽著歌聲逐漸消逝,緩緩回過頭,開始收拾自己的物品。忽然間,一個狹長的陰影拉長在他正要卷起的圖紙上。他抬起頭,猛烈的陽光直刺眼睛,使他分辨不出來人的相貌,但那股氣息實在太熟悉了。
“你幾時來的?”梁鬱秋盡量用平和的口氣發問。
華玄立身在屋子前,正上下打量著完工的房舍,臉上露出欽佩的神色:“恭賀你的工程竣工了。”
梁鬱秋站起身,笑了笑,心中卻在揣測,那個叫甄裕的濯門弟子一定已經告訴過華玄,關於自己那些驚人的“疑點”。
“這樣構造的房屋恐怕世上也隻有你才造得出來。”華玄轉向梁鬱秋,臉龐上的讚歎漸漸淡下來,“但我也很好奇,這樣的建築,成本絕不會低。這種世道中,富貴者盡是貪婪無饜之徒,從未聽過有哪個舍得拿出這麼大一筆錢來救濟貧民。”
“雖然常說為富不仁,但也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人,就好像名門正派裏也有惡賊,旁門邪道裏也有俠義輩一樣。”
“你說的也是,咱們坐下來談吧。”不等梁鬱秋應聲,華玄已經坐在木條釘成的簡陋長椅上,還讓出右邊一半的空當來,自己隨手翻閱著擱在木桌上梁鬱秋繪製的工期圖表和材料清單。
梁鬱秋在他身邊坐下:“今天來找我,就為了說這個?”
華玄抬頭看著他:“昨日甄裕告訴我,你曾經應考過工部的會試。”
梁鬱秋早知他會問這個問題,從容不迫地回答:“不錯,三年之前。”
“可十年前,你曾在我麵前深惡痛絕地斥罵朝綱不正、官場腐蠹,還說你將來若有機會,定會化身蒙麵俠客,以刺殺貪官為已任。”
“你還是把十年前的孩子話當真了啊。如今回想,當時那想法著實幼稚,縱能憑一己之力殺死那麼幾個貪官,又能將這個世道改變多少?既然改變不了世道,那就該改變自己,隨波逐流,才不至被逆流打得遍體鱗傷。”梁鬱秋猜知華玄會問起這件事,早已打好腹稿,“當然你盡可放心,我去做官,隻是厭倦了到處漂泊的日子,圖個安穩罷了,絕不會和那些賊輩同流合汙。”
“但人在官場,並不能率性而為,許多事身不由已,這與你的性子大悖,我始終不能理解。”華玄語氣明顯劇烈了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官場確是個大染缸,再潔身自好的人也會被漸漸拖向深淵。我並不想說什麼自己能出淤泥而不染的大話,但堅持不違背良心道德的毅力還是有的。”
“既然如此,”華玄駐足,“那你為何又半途而廢?原因你沒有告訴甄裕,可以與我說嗎?”
“不行,”梁鬱秋回答得幹脆利落,“即使是你。這個答案隻能深埋在我心底,誰也別想掘出來。”
華玄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有再逼問,許久又開口:“甄裕已經懷疑上你了。”
“我知道,他覺得我就是鬼蛺蝶,因為那名剛被殺的女死者的宅院乃是我親手所建,其中那條秘道隻有我知道。這也不能怪他,換位思慮,我也會覺得自己的嫌疑最大。”
“甄裕不是個敷衍魯莽的人,他懷疑一個人,不可能僅僅基於一個疑點。”
“這是當然,他也告訴了我鬼蛺蝶去過六扇門查戶籍的事。”
“這點我反而有不同的見解。”華玄深深皺眉,“據甄裕說,鬼蛺蝶是殺死那女人之後才去六扇門的。此處疑點重重,鬼蛺蝶明明可以作案後逃之夭夭,何必多此一舉,去六扇門暴露身份?”
“如果照你那位濯門的朋友所說。”梁鬱秋用自嘲的口氣說,“是我想把自己和那女人間的幹係劃清。”
“不,恰恰相反。”華玄定定地看著梁鬱秋,“鬼蛺蝶是故意要把你和死者聯係在一塊。”
“有這種事?”梁鬱秋故作驚奇。
“如果鬼蛺蝶真是為了切斷自己和薛芝蘭的聯係,他顯然有足夠的時間,為何不先去六扇門留下痕跡然後才去富貴巷作案?”華玄繼續解釋,“時間的錯亂很容易使籌劃變成徒然,以鬼蛺蝶一貫的狡詐,不會做如此愚蠢的事。”
“看來我是不知為何惹上鬼蛺蝶了。承他看得起,竟要我來給他頂罪。”
“聽到甄裕告訴有關你的事,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鬼蛺蝶想陷害你,但也不得不考慮另一種可能。”華玄絲毫沒有被梁鬱秋的話逗笑,神色依然嚴肅,“他故意把嫌疑引向自己,出於某種目的。”
這句話使得梁鬱秋身子微微震動,那種久違了的棋逢對手的暢快感在胸口流淌。“你也覺得我是鬼蛺蝶?”
“除非證據確鑿,我絕不會將你視作鬼蛺蝶。”華玄忽然轉身,望著那幾座聳立在遠處的新屋,話鋒一轉,“昨日我經過鐵犀盟的賭場,發現那兒的庫銀遭劫,聽聞是一個長年與其作對的叫做‘鋏刺犀’的神秘人所為。所以我很好奇,這個‘鋏刺犀’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不禁記起來從前你那番對於‘鋏’的見解,便想來與你議議。”
梁鬱秋沒想到華玄竟然將話題從鬼蛺蝶轉到了鋏刺犀上,一時有些轉不過彎,許久才回答道:“抱歉,這個叫鋏刺犀的事跡,我耳聞的並不多。”
“鐵犀盟作惡多端,百姓們怨聲載道,所以當人們聽說有這樣一個神秘人與其爭鬥,定會覺得這個‘鋏刺犀’是個為民做主的俠客,劫其錢財定是為了救濟貧民。但如果這個鋏刺犀的真實目的隻是為了奪取錢財,攘為私用呢,他還是個令人稱頌的俠客麼?如果遭劫的不是鐵犀盟,而是尋常人家,他會不會隻被當作令人切齒的盜賊?”
“我想這些問題你應該當麵去問那個鋏刺犀。”梁鬱秋望著從眼前潺潺流過的河水,“他會告訴你想要的答案。”
華玄將手中的工期表放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梁鬱秋心頭一震,臉上卻裝作不以為意:“你認為我就是鋏刺犀?”
“根本沒有那個無中生有的善心富豪。”華玄平淡地說道,“這幾座屋舍根本就是你一手建造的,所用的資財便是你以‘鋏刺犀’的身份從鐵犀盟盜來的。”
梁鬱秋深深吸了口氣,搖了搖頭:“你可真會說笑。”
“那你如何解釋,每當資金材料短缺導致工程停滯之時,鋏刺犀就會現身,不久後工程便能恢複。”
“是巧合。”梁鬱秋臉色平靜地回答,心中卻恍然方才華玄為何要翻看那些工期表。
“一次兩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怪異了。當然你不肯承認,我也沒有辦法,畢竟鋏刺犀做的是俠義之事,對其身份進行刨根究底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是請你告訴我,”華玄突然提高音量,“九月初五那晚,原本你計劃要去和那位‘富豪’索要錢財,為什麼未能如期赴約,究竟是什麼事絆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