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犀盟闖(1 / 3)

發現竟然是華玄的捉狹,甄裕心中大石放下之餘,不禁哭笑不得:“你、你怎和我開這等玩笑!”話才出口,卻突然想到,以華玄的性子,從不喜歡無端地作弄人。

果然華玄收斂了笑容,認真道:“對不住,我並非有意促狹,實在是因為今日看過現場,對一些疑團百思難解,所以想引你出來親身試驗,以觀成效。之所以事先未告訴你,卻是由於如果讓你知情,成效不免大打折扣。”

“試驗?”甄裕緩過氣來,不由大覺疑竇。

“你方才在追趕我的時候,沒有發覺很不對勁嗎?”華玄反問他道。

甄裕扭動眉毛,點點頭。方才他追逐華玄之時,的確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但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卻一時說不出來。

華玄開導他道:“你還記得荊浩風被鬼蛺蝶殺死的經過麼?”

這問話實在突然,甄裕不知其用意,照實回答道:“照之前推測來看,鬼蛺蝶在獄神祠中施暴殺人,荊浩風碰巧經過。兩人動手,鬼蛺蝶將荊浩風引至河灘後殺了他,然後又把屍體背負回獄神祠。”

“蹊蹺便在這了,而且不止一處。”華玄點頭,“首先,獄神祠和荊浩風被害的秦淮河岸相距有三四裏,荊浩風和鬼蛺蝶同屬武功好手,但輕功一定有高下之分。你想想看,輕功一高一低的兩人這般長途追逐,會是什麼狀況?”

甄裕略微領悟,回答道:“初始可能僵持不下,但腳程一長,必能分出勝負,若被追的輕功高,早已將追逐者甩得遠遠;反之,若被追者輕功落了下風,則必然已被追逐者趕上了。”

“不錯,但事實卻是荊浩風和鬼蛺蝶奔跑了三裏多遠,卻仍然維持你追我逐之勢,顯然不太合情理。當然,這也並非不能解釋,好比方才如你我一般兩人輕功相當,或是被追的一方輕功占優,將追逐者甩開了一大截,但追逐者耐力更強,後程發力,慢慢地追了上去。”

“也許就是這樣吧。”

“就算如此。”華玄搖頭,“如果方才換成是你被追,你會往何處逃?”

甄裕細細思索,回想方才奔跑的路徑,倏然間恍然,終於發覺到那不對勁的地方,脫口道:“是啊,我方才便覺得奇怪,你既然要逃跑,怎麼不往道路曲折、遮掩物多的地方去,反而逃向這片寬闊空曠之地,這不是暴露形跡,易於讓人追上麼?”

“這是第二個蹊蹺。”華玄連連點頭,蹲下身子,用樹枝做筆,在沙地上劃縱布橫,繪出一幅簡易的地圖來,“你看,獄神祠和秦淮河岸之間,共有十七處岔口,三十六條蜿蜒回環的阨巷,即便出了街道,往西去是成片的茂密叢林,往東則是夜夜笙歌、人潮湧動的妓院賭場,隨便一條途徑都利於逃遁躲藏,但是,為何鬼蛺蝶偏偏選擇往南,逃到這處一覽無遺的河灘上?”

“那會不會是鬼蛺蝶的詭計,他並沒有盡全力逃跑,而是故意把荊浩風引至人跡罕至之所,然後伺機將其殺害?”

華玄還是晃腦袋,“你忘了,河灘的對岸上,搭設著許多帳篷,明顯有人駐泊,鬼蛺蝶豈會冒這等風險。”

甄裕點頭表示讚同,又聽華玄說:“還有,方才你也應該身有體會。兩人經過長途奔襲,內力大大損耗,這時再動手,威力必然大打折扣。獄神祠至秦淮河灘的距離是我們方才奔馳途徑的兩倍有餘,你說他們豈能還有氣力鬥得那般虎虎勢勢。”

甄裕頓時回想起那個唯一的目擊者工匠阿穆的證言,果然覺得此人所描述兩人相鬥的激烈確實不符合實情。

他突然想到,這些工匠都是跟著梁鬱秋做事的,如果梁鬱秋當真和鬼蛺蝶有關,阿穆的證詞是否可信便需重新考量。但是憑自己濯門弟子長年曆練的鑒辨眼光來看,那個叫阿穆的工匠看起來老實巴交,絕不像是心有城府、善於扯謊的人。

“還有一點十分奇怪。”華玄繼續著質疑,“鬼蛺蝶既已殺死了荊浩風,即便要顯示對俠義的藐視,完全可以把荊浩風的屍體留在河灘上,再烙下蝶印,寫下那八個字。但他為何要冒險把荊浩風帶回獄神祠?”

“聽說荊浩風的屍體被插入觸邪獸之角,或許是鬼蛺蝶還想表示對獄神的不屑一顧,認為這世間無論是官府律法還是武林正道,都已攔他不住。傳說觸邪獸能辨邪、觸不正者,荊浩風的屍體擺成被觸邪獸刺死之狀,莫不是對正義的莫大諷刺麼?”

“我不認同這種解釋。你忘了,荊浩風的內髒被人挖去,不知所蹤,而他原先胸口的致命傷口又被觸邪獸之角插入,傷口撕裂,已經難以分辨。你們濯門應該清楚得很,這些證據意味著什麼?”

甄裕聞言大驚:“如果是武功高手所行之凶,從受害者內髒的損傷和傷口形狀,就能推斷出凶手的殺人手段,繼而追查出其武功路數。難道,鬼蛺蝶是想掩飾這些證據?”

華玄微微頜首:“我猜想,從前那些受害者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鬼蛺蝶殺人易如反掌,不會暴露武功。但這次他遇上了荊浩風這等高手,不得不使出看家本領。如果鬼蛺蝶將荊浩風的屍體留在河灘上,經過驗屍,便能追查出鬼蛺蝶的武功和身份,所以他才費了這麼多氣力將之抹去。”

甄裕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據此看來,鬼蛺蝶會不會是有頭臉的江湖中人?”

“有此可能,但也不能不考慮這是否是鬼蛺蝶故意要將查案者引入歧途的詭計。”

甄裕點點頭,然後由衷讚道:“你可真不愧是鉤賾派的弟子啊。這麼多疑點我竟然一個也沒留意到,你不過在那個河灘上走了一圈,就有這麼多發現。”

聽到這句話,華玄似乎想起了什麼事,眉宇間閃過一絲失落。

“鑰鉤子,怎麼了?突然失神落魄的。”甄裕笑著問。鑰鉤子即鑰匙的意思,是甄裕給華玄取的外號,喻指他總像鑰匙一般幫自己解開心頭的謎鎖,但也隻有兩人獨處時他才會這般稱呼。

華玄扭頭瞥了他一眼,像是在回答他,又似乎在自言自語:“去那片河灘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個位十年未見的老朋友。”

“久別重逢,那是好事啊。”甄裕想起之前在馨香閣對麵的茶館中見到華玄與一人會麵的情形,頓時恍然。以華玄惜時如金的性子,即便是深交舊友,也不會隨意把時間浪費在飲茶敘舊上。看來那人與華玄的交情非同一般。

“但是,十年,”華玄忽然又說,“十年就可以將一個人變得那麼多麼?”

甄裕一愣,隨口答道:“十年還不夠蹉跎麼,想想十年前我還是個一事不知的毛孩子,如今卻成了斷案解謎的濯客,你說改變得大不大。”

“不是指這個,我是說一個人的本性和信念。閱曆會增、見識能廣,所從之業或許也會不同,但區區十年,怎麼會這麼容易就舍棄了自己曾經堅持的向往和追求?”華玄一字一句地說著,眼中透出無限的惋惜和不解。

甄裕越聽越覺奇怪:“你這是怎麼了,從沒見過你如此愁眉苦臉。”

“其實也沒什麼,隻是敘舊後,發現他已與我心中的那個人截然不同,不由有些想不通。”

“小時候不諳世事,自然會有諸多不切實際的憧憬,如今曆經冷暖、嚐遍甘苦,難免會向命運低頭,迫不得已去做那些有違本意但順應人意的事,信念自然也由此轉變,世上有幾個人能堅持夢想而始終不變的?我倒覺得無可厚非。”

“不,你不了解他,他一直與眾不同,就算所有人都變了,唯獨他不會變,其中一定有什麼隱情……”

甄裕撓撓頭,不知怎麼安慰他。

華玄深深歎了口氣,轉而問道:“是了,虞薇薇那件案子查得如何了?”

“案子進展出乎意料的順利,現在已經算是水落石出了吧。”甄裕雖然這樣說,但臉上沒有一點歡愉之意。

“案子和鬼蛺蝶沒有關係?”華玄似乎一下子就看透了。

甄裕點點頭:“男子的身份查明了,身份是錦鳳鏢局總鏢頭的丈夫,完全出乎意料,他是虞大小姐的秘密情人。因為情變,虞薇薇殺死他後自殺。”

說著甄裕便將自己查到的所有線索及從裴青、簡潛開和秦碧鳳等人口中得到的證言一並告知了華玄。

華玄聽完頜首,但臉上並沒流露出“這是件很確鑿的情殺案,沒有可疑之處”的神色。

“可是,為什麼晚了三天?”

“什麼?”甄裕沒聽明白,“晚了三天?”

“照你查到的線索來看,虞薇薇是在九月初五就設下了宴席準備和情人殉情,照道理她當晚就應該動手,可為什麼會推遲到九月初八?”

甄裕微微一愕,這個疑點葉曉也提出過,但現在看起來已經很容易解釋了:“或許是還對崔遙留有眷戀吧,希望能和他再朝夕相伴幾天才動手,畢竟殺死自己深愛的人並不那麼容易狠下心吧。”

華玄沒有不依不饒,他垂首思索了一會兒,才仰起頭:“這件案子既與鬼蛺蝶無關,那就無需多論了。問你一件事,之前我去六扇門查看有關鬼蛺蝶的載錄,發現上麵載有一條你發現的疑點,是關於辟邪子的。”

“對,按照推論,他應該是在九月初七趕到南京,可荊浩風的妻子袁清嫻並沒有遭到絲毫傷害,辟邪子也從此失去了蹤影。這件事困擾我許久,至今猜不透它是不是和鬼蛺蝶有什麼關係。”

華玄點點頭,凝起雙眉,再次陷入沉思。

甄裕不再擾他,在一旁坐下來。他眼前需要擔心的是,明天如何去鐵犀盟向虞紫穹解釋他女兒命案的真相。

“我一切據實相告,他還能把我怎的?”甄裕心中雖這般想,但腦中一浮現起虞紫穹那張冷森森的麵孔,心頭便不由瘮得慌。

陳述完所有的事實,甄裕呼出了一口氣,他按捺下心頭怦跳,偷偷地打量虞紫穹的神色,卻見這位鐵犀盟盟主一言不發地靠在虎皮連綴而成的座椅上,還在翻看著虞薇薇留在馨香閣的那封遺信。虞紫穹顯然認得這是女兒的筆跡,從一開始便逐字逐句地審視,其實以那封信中的字數,須臾便可閱畢,可他已經足足看了一炷香有餘。

虞紫穹碩大的身軀被陰影掩蓋,甄裕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廳堂兩側,懸掛著兩個銅質的犀牛頭顱,尖銳的犀角明光鋥亮,反而刺得人睜不開眼。

偌大的鐵犀盟銳角廳中,就隻有虞紫穹和甄裕兩個人。之前虞紫穹已命顧洛賓四人退下,甄裕猜想恐怕虞紫穹已經猜到虞薇薇的死因有些不可告人。

不過說實話,甄裕反倒希望四名堂主在場,獨自麵對著這位赫赫巍巍的鐵犀盟盟主,隻覺得好不自在。

“薇薇有了心上人,我卻從來不知道。”虞紫穹忽然緩緩地將信放下,“她瞞了我三年,與那人幽會,可那男子卻是個有家室的人,最終辜負了薇薇,以致她生出殉情之心。”

“大致便是如此。”甄裕小心地回答道,“那密室是你女兒所造,宴席也是她設下的,這些都已是確鑿無誤的事實。”

“你可知道?”虞紫穹用一種沒有起伏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薇薇小時候本是個懂事聽話的乖孩子,任何事都不會騙我。但在他兩個哥哥死後,我對她加倍疼愛,自由放任,她反而漸漸地變了,變得刁蠻任性,變得放縱不拘,不僅不與我談心,甚至瞞著我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