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裕愣了愣,不知虞紫穹為何要說起這些,還以為他是傷心過度,便說道:“盟主節哀,事已至此,無法改變。”
“如果當初不是我縱容她,薇薇長大後還會是個乖孩子,就不會瞞著我這件事,後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虞紫穹顧自說著,突然一把將座椅扶手扳下一塊,身子劇烈顫抖,眼中似有淚水湧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莫如同日死,來世一起生。你心中隻有那情郎,沒有我這父親,你隻想與他一起生,舍不得與他片刻分離,卻舍得我為你痛心疾首,你這個不孝女、不孝女……”
再怎麼不可一世的梟雄,終究隻是一個父親,這一瞬間,甄裕心弦似被微微觸動。
“不,薇薇,爹罵錯了,不是你不孝。是那個男人太可惡,一定是他用花言巧語騙了你,然後又拋棄了你,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那樣死太便宜他了。爹要替你主持公道,爹要給你報仇。”虞紫穹又忽然收斂哀容,變得咬牙切齒,雙目利劍一般直刺甄裕,“你說,那個男人是誰?”
看到虞紫穹幾近癲狂的神態,甄裕當然知道如果把崔遙的名字說出來,對於錦鳳鏢局意味著什麼,他隻有囁嚅道:“那個男人的身份還、還在追查中,但、但好像不是本地人。”
虞紫穹麵無表情地看著甄裕,顯然並不相信剛才那番話,但他沒有質問下去,而是朝背後大袖一展。
聽得沙沙聲響,虞紫穹座椅背後的帷帳掀開,兩個身影緩緩走到大廳中。
甄裕好不吃驚,眺目凝視:隻見那兩人身材都不十分高大,其中一個戴著銀色的獅首麵具,隻露出一對眼睛,著裝寬大,難辨男女;另一人卻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頗為秀美,但她整團秀發都盤在頭頂,沒有敷粉梳妝,穿的也是男子的褂衫,顯然經過喬裝打扮,垂著腦袋,神情沮喪,憔悴不堪。
甄裕掃了這女孩一眼,並沒十分在意,倏然間腦中靈光閃爍,定睛再看,不由大驚。
這女孩不是別人,正是虞薇薇身邊的丫鬟阿酥!
甄裕雖沒見過阿酥,但曾讓人依照裴青所述繪出畫像,之後又經過簡潛開確認,記憶深刻,但此刻親眼見到她,不由滿腹狐疑。因為照所知的情況看,正是這阿酥吩咐裴青建造的密室,她定然也是知曉虞薇薇偷情秘密的,為何虞薇薇死後,她便失蹤不見,此刻又為何會出現在鐵犀盟裏。
這時虞紫穹對著甄裕道:“就在你到達之前,司徒翼擒住這丫頭交到我手上,尚未審問。正好,你與我一起聽聽她怎麼解釋。”
阿酥聞言,向虞紫穹撲通跪倒,麵色慘淡,泫淚欲滴:“小姐、小姐她答應過我的,會在給您的遺信中寫明,一切不關我的事,而且也是她給足了我盤纏,讓我喬裝打扮,連夜逃離南京的。”
阿酥所言不假,虞薇薇確實在信尾為阿酥開脫,顯然對這丫鬟情深意重。甄裕暗忖,虞薇薇交待簡潛開到了九月初十才將信送去給虞紫穹,怕也是想讓阿酥有足夠時間離開,哪料她低估了自己父親的手段,阿酥最終還是沒能逃出鐵犀盟的五指山。
“她是如何識得那男人的?”虞紫穹突然冷冷地發問。
阿酥害怕得瑟瑟發抖,完全沒有絲毫抗拒就老實答道:“盟主,盟主還記得三年前太湖幫作亂之事麼?”
“太湖幫?”虞紫穹目透玄光,似憶起舊事,“太湖幫的前任幫主阻撓我鐵犀盟大業,五年前被我一掌劈死。但太湖幫還留著不少餘孽,一直想伺機報仇。三年前我派薇薇乘船去蘇州辦事,這群賊子不知從何處得到了消息,竟在江上設下埋伏,想挾持薇薇來威脅我。好在薇薇機警,未讓他們得逞,逃回鐵犀盟向我報信,我才得以親率盟眾,去剿滅了那群餘孽。”
“不,不是小姐機警。”阿酥連連搖頭,“那次,小姐是真的被太湖幫給劫持了。”
虞紫穹臉色大變,瞪視著阿酥,以眼神命令她繼續說下去。
“眼見小姐給那群惡賊擄走,奴婢心急如焚,正不知如何是好,在原處煎熬了一個時辰,卻見小姐安然無恙地回來。她那時沒顧上解釋,急忙與我買了兩匹馬,改走陸路,一刻不停地趕回鐵犀盟。但她讓我在你麵前什麼都別說,我也一直好奇怪。之後過了一個月,小姐突然給了我一筆錢,讓我秘密地去南京郊外找一處荒廢的宅院建造密室。”
終於提到密室了,甄裕不由豎起耳朵。
虞紫穹也將身子前傾:“那時薇薇可告訴過你建造密室的目的?”
“奴婢是下人,主子怎麼吩咐就怎麼做,她沒有說我也不敢問。所以我才找到了那處裴宅,委托那個貪財的屋主將密室建好。此後小姐隔三差五便會去那兒,有時還會讓我事先在馨香閣訂好酒菜帶過去。每次小姐都讓我設法遮瞞住你,一瞞就瞞了整整三年。”
虞紫穹接連苦笑,牙關不斷交擊。
“那你是何時知曉她秘密的?”甄裕走到阿酥身前,試圖將她扶起。
可阿酥死命跪在地上,並不領甄裕的情:“十多天前,一日我突見小姐麵色淒楚,暗自流淚,終於忍不住問她怎麼了。小姐撲在我身上大哭,終於把憋了三年的心事傾訴出來。原來,三年前她給太湖幫擄走後,險些遭受汙辱,幸好這時有一名途經的男子出手相助,將她救下。小姐從那時便芳心暗許,後來便與那男子暗中幽會,那鬼宅便是小姐為此所建。我接著又問小姐為何哭泣,她才告訴我原來那男子另有所愛之人,她痛恨上天沒有讓自己早些遇到那男子,這段情注定沒有結果。”
“傻女兒啊,你為什麼不來找爹爹述苦,為什麼不把這些心裏話告訴爹爹?爹爹有什麼做不到呢,這男子辜負了你,爹爹就將他碎屍萬段,再替你另擇賢婿,這不好嗎?”虞紫穹握拳擊打著自己額頭,懊悔不已。
“我也勸小姐想開些,憑她的身份和美貌,什麼樣的男子得不到。但小姐似乎鐵了心,說即便不能正大光明地嫁給他,隻要能與那人暗中相會便已心滿意足。”阿酥繼續說道,“但是小姐又說就在不久前,那男子不知為何竟然向小姐提出分手,約定兩人此後再不相見。無論小姐如何苦苦哀求,也挽回不得。所以,所以小姐想到了和……和他殉情。”
甄裕雖已知曉真相,聽到此處,仍不禁凝神屏氣,目光斜視過去,虞紫穹也已經一眨不眨地盯著阿酥。
“九月初五就是當初小姐被那男子所救的定情之日,所以小姐決意在這天與他一同殉情。我哭著求小姐萬萬不可,但她心意已決,說連毒藥都已備好,還讓我連夜逃走,免得受牽連。奴婢本想通報盟主您,但、但終究沒有勇氣做出違逆小姐之事,隻有依照小姐吩咐,含淚離去。奴婢已經逃出了江蘇,但奇怪一直沒有小姐出事的消息傳來,也不知出了什麼變故,實在放心不下,便折返回來打聽,不料、不料因此給司徒堂主的手下發現。”
“你是說,虞薇薇原本決意在九月初五殉情?”甄裕聽到此處,徒生疑竇。
“小姐心意已決。”阿酥淒楚地頜首,“她說如果那天不能得手,便是上天不讓他們在一起,她便自己去死。”
甄裕暗自揣度,想必虞薇薇已被愛情衝昏了頭腦,雖然信誓旦旦,最後也沒有按部就班地執行自己的籌劃。
虞紫穹突然站起身,言出如冰:“你說,那男人是誰?”
阿酥磕頭道:“奴婢至死至終也沒有見過那男子,小姐也不曾與我提起,奴婢若有半句虛言,願遭天打雷轟!”
虞紫穹一字一句道:“你犯下欺瞞大罪,天打雷轟已不能抵。”
阿酥臉色倏然煞白,如同身入冰窖。
甄裕再看不下去,挺身而出道:“阿酥姑娘,你且放心,有我在此,鐵犀盟豈能濫殺無辜。甄裕向你保證,六扇門和濯門能保護你的安危,妥當安排你的去處,從此隱姓埋名,與鐵犀盟再無瓜葛。”
虞紫穹聞言冷哼一聲:“你若帶得走她敬請隨意,鐵犀盟絕不攔阻,但她生是鐵犀盟之人,死是鐵犀盟之鬼,即便逃到天涯海角,總有法子捉她回來。”
甄裕本要出言反駁,哪知卻見阿酥向那戴著麵具之人看了一眼,麵上懼色大盛,驟然間猛撲而出,向廳堂左邊側壁上的犀牛頭撞過去。
這下子太過突然,甄裕根本不及反應,待縱身去救,聽得“噗”的一聲,隻見阿酥的頸項血脈已給犀牛角劃斷,血雨嫣紅,濺了他一臉。
瞬息之間這個韶華少女便香消玉殞,甄裕一下子傻了,甚至不明白她為何要如此堅決地自尋短見。過了好一會兒,他胸口突然冒出一股怒火,昂首向著虞紫穹:“她還是一個小姑娘,她一切都隻是遵照你女兒的囑咐去辦,她什麼都沒有做錯,為什麼?為什麼?”
“那男子的身份,你真的沒有查明麼?”虞紫穹似乎沒聽見甄裕的話,對阿酥的死也視而不見。
“你休想知曉,有本事便將我也殺了。虞紫穹,囂張得了一時,可囂張不了一世,你聽好了,處置罷鬼蛺蝶一案,我會稟明師門,允我調查鐵犀盟這些年犯下的惡行,到時候一切查明,一筆筆帳都會找你清算。”
甄裕幾乎咆哮著說完,然後抱起阿酥的屍體,轉身大踏步地向出口走去。在這個時候,他也不知道,對著虞紫穹說出這番話,自己還能不能走出鐵犀盟。
屋子的框架基本已經成型,隻剩下最後築牆添瓦的工序了,但是因為資財緊缺,材料難以供應,工程也難以為繼。梁鬱秋不得已讓諸工匠們歇息幾日,待補夠錢財買足材料後再動工。
“梁先生,最近那富豪是怎麼了,是不是改變主意,不肯拿錢出來了。”聽到梁鬱秋說出停工的原因,阿穆不解地問道,其餘工匠也是一臉的疑惑。
“他,”梁鬱秋稍作停頓,“或許他近日忙於別的事,未曾顧及,改日我再去找他商量。”
“這樣太耽誤工期了,不如咱們自己去紫金山上伐木,再把木材運回來。”阿穆提議道。
“不行。”梁鬱秋搖頭,“我們這兒人手太少,力氣也不夠用。”
“俺有個主意,咱們南京城最近不是來了許多江湖上的豪傑俠客嗎,他們好像就暫住在梁先生家附近,不如去求他們幫幫忙,就說是為了替災民建房,以他們的俠義之心,定會幫忙,大夥說好麼?”阿穆環顧四周,尋求附和。
“他們會幫忙才怪,什麼狗屁豪傑俠客。”另一個姓洪的工匠在地上吐了口唾沫,“昨晚我去南邊集市上閑逛,忽然遇到鐵犀盟的人在向那條街上的商販收貸,其中有對年老夫妻開了家雜貨鋪交不出錢來,整家店便被鐵犀盟連搶帶砸。那個時候,便有三個你口中的所謂‘英雄豪傑’站在邊上,我本來還以為他們會出手相助,想不到和別的人一樣,雙手插在兜囊裏,哈著氣兒看熱鬧。”
洪老三說完這話,現場再沒有人出聲,阿穆先是驚訝,隨即連連搖頭、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