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遙追憶(1 / 3)

梁鬱秋透過華玄腋下的空隙,目送那個濯門弟子和六扇門的女捕快身影消失,隨之移正身軀,泰然地飲了一口茶。

有些意外,他剛在茶館裏坐下不久,便見到甄裕從馨香閣走出來,不過意料中的是,他離開時神情沮喪,失望至極,顯然真相和他們心中所想大相徑庭。

那個濯門弟子能這般快就通過那些食器找到馨香閣來,實屬不易。梁鬱秋推想,他很可能也已經得到了證實虞薇薇是“殉情而死”的證據。如果沒有意外的狀況發生,一切很快就會蓋棺定論,到頭來這隻是虞薇薇自演的一場鬧劇,不會有絲毫鬼蛺蝶的痕跡。

“你與十五年前一樣,不時就會走神,腦中定有了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思緒忽然被坐在對麵的華玄打斷。梁鬱秋微微一愕,尷尬地笑笑,心中暗忖,在這個鉤賾派弟子麵前自己切要小心,可不能露出半點破綻。

“前日聽說四川西昌北發生了地震,我方才看到這茶樓簷角的鬥栱,忽然想如何改變房屋構造以抵禦地震,適才失禮了,莫見怪。”

“哪裏,論及癡愣走神,華玄亦不遑多讓,方才依稀從眼中看到另一個自己,隻是覺得很有趣。”華玄微笑著,替他斟上了茶,“不過說到抗震,倒讓我想到了一些武功上的法門。”

“哦?”梁鬱秋興致大起,“但聞其詳?”

“兩年前我曾遇見過一位來自西方的傳教士,看過他帶來的西方建築構造的圖冊,發現西方的建築大多以磚石砌築而成,遇及地震,自是以剛克剛。而中國建築慣以木製,木頭的構造雖然不比磚石堅硬,卻仍可在千百年中曆經多次地震而屹立不倒,諸如天津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西應縣佛宮寺釋迦塔這些,如此自可謂之以柔克剛。”

“就像是太極拳。”

“不錯,就拿太極拳打比方,你在秦淮河岸上所建的房屋構造便是依照了太極拳的以柔克剛之道,柔性框架如同太極之以腰為軸,節節貫穿;台基形如竹筏,地震縱如驚濤駭浪,亦能隨波逐浪,便如太極之以守為攻,以退為進;還有如同太極推手的鬥拱,氣到勁到,勁由內換,柔中有剛,剛柔並濟。”

“說得好極。但你還少提了一些,還有榫卯。有了榫卯,構件便無需釘子連接,遇到外力,便可以改變自身形狀來抵消,如同太極之以內力催動外形,示柔緩於外,寓剛疾在內,沾手即發。此外還有柱子的生起、側腳等技法,使建築的重心降低,柱頂、柱腳則分別與闌額、地袱等構件連接,整個柱架渾然如一,這又好像太極拳螺旋纏繞的招式,每當強勁襲來,縱然身體某個部位中招,仍可依靠軀幹四肢的齊同挪移來吸納抵消。將中國建築喻為太極拳,當真是貼切至極。”

華玄話如流水,莫不拂過梁鬱秋的心坎,使得他豁然開懷,似乎覺得一百年沒有這般暢快過了。

兩人相談甚歡,不由一起開懷大笑,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華玄一口喝完了杯中的普洱,又給梁鬱秋斟滿:“十年了,你我都沒有變,本以為你現在已經是個四海為家、任達不拘的俠客,沒想到你還是成了都料匠。”

梁鬱秋聽到這句話,沒來由的,忽然腦中思緒翻湧,蟄伏著的記憶好像倏然轉醒。

他是北方人士,八歲時為逃避災荒,隨父母背井離鄉,哪知仍未逃脫饑寒交迫。途中父母將僅剩的幹糧都留給梁鬱秋,雙雙餓死。從此他一個人開始顛沛流離,吃盡苦頭,受遍欺辱。若換成別的孩子,隻怕早就凍死餓死了,可他硬是撐到了十三歲。

就在這個時候,梁鬱秋遇到了他師父,不,應該說是待他恩重如山的父親。

當時天下才安定不久,邪教也剛被挫敗,一切生機勃勃、百廢待興。尤其是中原武林,迎來前所未有的盛景。稍有資財的百姓紛紛將孩子送往正道門派,使得全國各地許多老字號的幫派一時戶庭大擴、門徒廣納,原先的地界也頓時顯得捉襟見肘。

所以這些門派為了收納更多的弟子,紛紛開始擴建門庭。但是大多門派從來遠離鬧市,僻處郊野,有的甚至建在險巇峭崿的峰崖之上,所以在周遭擴建的難度極大,而且要顧及部分房屋供以練武的特殊用處,並非所有的工匠都可以勝任。

所以當時便有這樣一群特別的工匠,他們原本是武林出身,熟知門派所需建築的功效,而且藝高人膽大,能夠在懸崖峭壁上立柱搭梁。

梁鬱秋的師父,就是這樣一位專為武林門派建造屋舍的工匠。梁鬱秋還記得初次見到他,是在泰山的天柱峰峰頂。

那時他正在山洞裏避寒,早上突聽洞外嘈雜不斷,不多時便有一群男子衝進洞來,說此處已是泰山派修建房舍的新址,再不許外人涉足,要將自己趕出去。這時一個年過六旬、精神矍鑠的老人攔下眾人,反而取來了食物和毯子給他,還問了他的身世和經曆。得知梁鬱秋是個孤兒後,老人便問他願不願意跟著自己走南闖北。

那天後,梁鬱秋就成了這位老人的徒弟,開始跟隨著他在全國各地替武林門派建房造樓,雖然還是居無定所,但他終於覺得有了一個家。

老人也漸漸發現了梁鬱秋擁有超乎常人的算學天賦,便授他各種數學和建築學問。所以小小年紀的梁鬱秋,便已經將《九章算術》《五曹算經》《五經算術》《綴術》《木經》《營繕令》《魯班營造正式》等書讀得爛熟。還不到十五歲的年紀,再複雜的建築構造,他隻要憑一隻筆、一張紙,最多三天時間便能計算完載重,繪出構造圖,核明材料和工期。

但說實話,若非能從新奇的建築構造中獲得樂趣,對於周而複始的造房過程,梁鬱秋早已覺得厭煩。他心中早已有了別的夢想,和許多從小流浪、受盡欺負的孩子一樣,就是成為一名闖蕩四海、懲強扶弱的遊俠。

梁鬱秋求師父傳授自己武功,但他師父離開師門已有三十多年,武功早已生疏,惟依稀記得一套練氣的法門,其餘的武功招式都已忘得幹淨。梁鬱秋好不失望,隻得先將那練氣口訣記下,暫且打消學武的心思。

可上天不負有心人,偶然間竟讓他發現了一個學武的好途徑。原來既是替武林門派擴建屋舍,往往就在原址之旁勞作,當身在高處搭梁設架時,不可避免地常常能看到那門派在校場上操練弟子、傳授武藝。梁鬱秋大喜過望,偷偷地將他們的招式默記在心,夜晚休息時再跑到偏僻處習練,配合師父所授的練氣法門,自己摸索著練武。以後每到一處新地方,他便偷學當地門派的武功招式。他天賦極高,毅力又堅,長此以往,竟融會貫通了各家所長,漸漸創出了一套僅屬於自己的奇特武功。

十六歲那年,他隨師父來到浙江括蒼山,替括蒼派建造新屋舍。正是那個時候,他本有個機會可以成為武林名門的弟子,也就是同一天,他初次見到了十五歲的華玄。

記得那天他隨師父才趕到括蒼山腳,便跟著括蒼派管事到了南山麓。當管事將自己的規劃和預籌費用詳悉告訴他們後,梁鬱秋即刻取出紙筆,開始核算。正當這時,突見一名四十多歲的儒生男子帶著一名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緩步走來。儒生笑著說,不如讓他的弟子試試,興許會快些算出來。

聽了這話,師父自然不服氣,提出讓梁鬱秋和那少年比試。那儒生仔細打量了梁鬱秋,點頭答應了。梁鬱秋被這儒生輕看,肚子裏自然有一股氣,心中已將那少年看成了必須戰勝的敵手。但那少年卻非一副爭強好勝的模樣,反倒看起來有些愣頭愣腦,很像那種隻懂得紙上談兵的書呆子。

梁鬱秋當即和那少年到括蒼派正堂中坐定,開始執筆測算。誰知那少年握起筆來,便像變了個人,神情專注、眸子閃亮,掃盡一身呆氣。梁鬱秋不敢輕敵,拚盡了全力,結果快了一盞茶的時辰算出。不過兩人的答案都精確無比,連身負四十多年經驗的老工匠也自愧不如。

那少年雖然輸了,卻絲毫不介意,反而自報了姓名,盼與梁鬱秋結為好友。梁鬱秋沒想到他這樣有氣量,當下不再繃著臉,樂嗬嗬地答應。談話中,他知道這少年名叫華玄,是鉤賾派弟子,那位儒生便是他的師父,鉤賾派的掌門薛子銘,兩人是應括蒼派掌門之邀,前來做客的。

薛子銘也對梁鬱秋的才能顯得十分驚訝,並為之前的輕視向梁鬱秋和他師父誠摯致歉。梁鬱秋的師父聽說薛子銘是鉤賾派掌門,登時肅然起敬,但也掩不住自豪。要知道鉤賾派雖不比少林武當,但在江湖上享有極高聲譽,其門人往往智力超群、文武兼備,探賾解惑之能更是天下無雙,梁鬱秋竟能在算術上勝過鉤賾派弟子,當然是無比驕傲之事。

在替括蒼派建造屋舍的一個月中,梁鬱秋與華玄幾乎整日黏在一起,談論所學,互述經曆。梁鬱秋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與自己性格相似、誌趣無異的夥伴。兩人相熟之後,情誼漸深,開始推心置腹、無話不談,梁鬱秋甚至將自己一直未與旁人道的俠客夢想也告訴了華玄。

但一個月的期限一晃而過,樓房竣工,梁鬱秋也要隨著師父去下一個地方。離別時,薛子銘突然向師父提出,他覺得梁鬱秋資質極高,想收其為鉤賾派弟子,傳授其鉤賾派的絕學。華玄聞言幾乎要開心地跳起來,不住地向梁鬱秋眨眼。

師父欣喜若狂,讓梁鬱秋急忙向薛子銘磕頭。他雖然心中舍不得,但覺得梁鬱秋若能成為鉤賾派弟子,自是前途遠大,更不必跟著自己受苦。梁鬱秋心底也明白自己若能成為鉤賾派弟子,便能脫離繁瑣的勞作,去做自己喜歡之事。他本想開口答應,但當眼光落在師父日漸增多的兩鬢白發,落在師父眼角藤蔓般延展開的皺紋時,他選擇了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