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次,我竟看到朱翊端著一遝競賽試卷,眼角裏擠滿了淚珠,沉甸甸的,卻終究沒有落下。
我再也無法坐視不理了,就去找王若愚商量對策。還沒說上一句,她突然一臉淚相了:“你還不知道吧,他從派出所回來後,他的實驗室就被他爸在盛怒之下砸了個一幹二淨,所有的化學劑都打成了一個大包裹,直接從窗戶裏投入了垃圾桶,就連他最後死攥著的一個試管也被捏成了兩半。他打電話給我,我到時,他已經在那裏收拾著玻璃碎渣,撿起一塊又落下一塊……”
以後的日子,我、朱翊、王若愚三人總是一道吃飯,我們看著朱翊麵無表情地把飯吃完,突然起立,行走,呆坐教室,拿著競賽書卻不寫一字。
鋼叉上的來信已經多到放不下了,他又找來了一根鋼叉,我開始學著自己寫回信。
後來,我看見朱翊的手上多了一根紅絲帶,我問那是什麼,他便答:“家裏人說我這些日子中邪了,說紅色避邪。”
“那你以為呢?你自己最近如何?”
“我想,我是聽到了夢想依次抖落的嗶嗶的聲音了吧。”
他的話讓我戰栗,不敢向他那雙空乏的眼睛看去。
十
寒假接近尾聲時,我接到了好友的電話:“知道嗎?小老板要開一個訂婚茶話會,邀我去,還特地提到你,讓你務必也去。”
和他訂婚的女友不是王若愚,但也是一位內秀的女孩,隻是聽說家境一般。畢竟,朱翊不是一個健康人,他腦子裏的東西隨時還會長出來。兩人穿著一套情侶裝站在門口,迎來送往,都隻是笑,沒有太多的話。
訂婚的茶話會上沒有懸掛巨幅的婚紗照,隻有一幅黑白的畫,上麵是兩個人,都昂著頭,一個拿著指揮棒,一個彈著鋼琴,一如在小學畢業的彙報表演時我所見到的那樣。我見那幅畫的下麵寫著“很小很小時的童話”。
我在他得空時問了他:“怎麼想起訂婚了。年紀明明還等得起呀。”
“等是要等生活未知的可能呀,我有什麼可等的呢,一眼便見底的透明日子喲。”
我頓了一下:“你自打初三退學以後,就沒想過上學嗎?”他轉身去招呼冰激淩蛋糕去了,沒有回答。
我的腦子裏開始回蕩著他媽媽說的一句話:“他總想用自己的熱情去顛覆這個不夠完美的世界,到頭來卻隻顛覆了自己的人生!”
我永遠記得班主任把我們叫去開緊急會議時那副驚恐的表情:“朱翊退學了,他爸說他是腦子裏長了一個腫塊,誰知道呢?可惜了,這樣的腦子卻繞不清這麼簡單的一點事,今年我們班的重點高中指標看來得少一個了……”所有人都張大嘴巴。而我,知道那是一個最合理的意外。因為就在前一天的午夜,朱翊往我們家打過電話。
“我真的不能在學校裏待著了,再也沒有絲毫的幸福了。”
“再試試吧,會好的,想想你的曾經。”
“我去看過心理醫生了,沒用的。”
“再試試吧。”
“我去拍腦部CT,醫生竟然說我的腦子裏有腫塊,要手術。這真是天才般的巧合,你說我會不會在手術後把老友你置於遺忘曲線的最上端呢?”
“我好想回老家白雲鎮呀。”
“嗯,嗯,我好困,我們明天再說……”電話那頭倦倦的,隻是我再也沒有等來我要的那個明天了。
總之,我的老友朱翊退學了,鋼琴師朱翊退學了,尖子生朱翊退學了。且不論他是先抑鬱後在腦中長的腫塊還是那個腫塊導致了他的抑鬱,總之,他成為我們這個學校一個季度內的談資,後來,一切就又恢複到了本來的樣子,班裏的人開始用朱翊的桌子堆放雜物……
十一
訂婚儀式上,隔壁的餛飩店正在放市裏的電視綜藝節目。我突然一陣抖擻,聽到了在那個小學音樂課堂裏聽過無數次的聲音,縹緲著,浮遊著一片夢境似的色彩。我定神一看,果然是他——李寧浩。他依舊是那樣,很嚴謹地唱著歌,隻是這回,他的聽眾不再隻是朱翊,而是一個城市的耳朵。當那個樂音響起時,我分明看見了朱翊嘴角邊那個征服了全世界的笑。
一曲唱罷,李寧浩又開始語無倫次地接受著主持人的采訪,他有些驚恐,有些喜悅,隻是反複著這樣一句話:“喜歡唱歌,開心。”
那一刻,我站在了那裏,那個有著朱翊的小鎮上。當卓絕的傳奇朱翊變成白雲鎮上平凡無奇的商人朱翊時,我終於明白了:一個人的童話之所以動人,就在於它總是含著無數重的遠方,無數重的選擇。
在寒假的最後一天,城市的殘雪沒有退去。在一片清亮的草地上,我見到了李寧浩,他重重地踩著沙沙的雪,好像是律動的旋律,他突然猛一抬頭,對著我說:“你好,安琪!我認識你。”說著,又踩著沙沙的雪笑著走了。
是的,那又是另一個人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