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死亡,我們看到的都是正常,可一旦死亡呈現,我們就仿佛看到的是不同的景象,是時間形成的忽然之間的倒流,仿佛水急急往一口滲井裏去,而來不及流下去的水便形成了對一些地方的淹沒感。有時出現這樣的情形是可怕和恐懼的,仿佛中那真是一種塌陷,一種忽然間的存在和事物消失。就我看到的情況,我奶的死亡,我大姨的不在似乎還算正常,可是,當年我爺的死,或失蹤,或謎一樣的忽然找不著,便將很多人都懸了進去,將當時和後來同他有關的人都那麼夾裹到了其中,並由此綿延下來。有時它可能是明晰的,而有時它可能是暗藏的,仿佛就像高山絕壁處的樹,就像在一些地方不可能有生長而看到的生長,在某些地方不可能有生命而冒出的生命。我們沒有誰能對類似的存在說什麼,它似乎就那麼存在,讓我們本身都感到它的驚奇。
你們家以前不是現在的樣子,或者它在你老爺還在世的時候,可以說在這裏是數一數二的,某種角度它便是一座山。參加完我奶葬禮回來後,大姨夫這樣對我說。但自你爺到西安最後沒有了影,一切便開始出現了變化,並開始有了衰敗,有了荒蕪,有了大不如從前的感覺,特別是後來你老爺不在之後,那兒似乎沒有兩年便幾近成了廢墟,成了某些時候還不如一片荒地的情況。有時我偶爾經過那裏,我都不忍心看,有時看了讓我都會氣短,都會渾身發冷,曾經的曾經現在看去都猶如夢,猶如幻影。大姨夫說這些的時候,我當時就似乎在聽螞蚱叫,在感受著一種麥收之後大地出現的景象和景色,在看小蟲、田鼠和蟲子那麼在田間跑。後來,你們家幾乎將一切都丟到了那兒,或者將很多人的記憶扔到了那兒,然後都一個個到了外頭,到了西安,並那麼最後形成擴散之中的擴散,仿佛就像蒲公英,就像那些草本植物的種子,隨風飄到各處。當然,人有時在隨氣息走,也可以講隨著一種味道走,這種味道無論是汗味、體味,還是血腥味,但它最終就這麼形成了一種流動,形成了這樣的一條基本線路。
說實話,當年假如不是你爺最先去了西安,並在那兒出了事,或許你們家最後也不會去西安。有時人可能就是這樣,有些事有了回旋,它就有了某種固定,有了圍繞的圍繞,而一旦什麼地方破了,或者說沒有了我們所說的回旋,那麼它可能就成了一條線,成了一種必須尋找的態勢。因而某些時候有了找,便可能一步一步出現我們所說的再找,由此形成一種景象,最後形成持續的持續,再可能便形成的是麵對的麵對……這樣幾十年過去,你們家便成了今天這樣的一種狀態,這樣一種猶如四處散落的存在情形。我又一次想到炮彈,想到炮彈打出去之後的情景,並最後形成了爆裂的爆裂,形成了爆裂的逐級演化。
那時我並沒有考慮那麼多,我所考慮的似乎就是讓我自己玩,就是這麼每天能讓我到自己感興趣的地方去,就像在各處參觀。
後來在我的記憶中,我們那些圍坐在大姨已經冰涼的身體旁的人,尤其前半夜幾乎都是在一陣接一陣的哭聲中度過的,感覺這才是我們這些人所應該做的事,或者講隻有這樣我們在座的所有人才能想到大姨的好,也才能回憶起她一生的經曆。我們那些年輕人回憶年輕的,那些老年人回憶他們和大姨在一起時那些更遠的時光,那些記憶疊加著記憶的情景。開始時我們是似乎隻要有人來,我們就是一陣哭,後來似乎是隔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那麼哭,再後來我們似乎就隔遠了,就似乎在這個空檔有了記憶形成的交錯、碰撞,有了由此形成的一圈人的回憶,或者三三兩兩在那裏訴說。
我奶死後似乎還不是這樣,或者說可能是那天晚上我沒有在那裏,但從另一方麵講,當時我們家回去的人似乎也不全。在我印象中似乎就是男的派了我父親做代表,女的派了二嬸,而我們這輩人還算多的,有我、二姐,還有二叔家的兩個兒子,再下輩的便是二姐的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仿佛就是一個簡單的儀式,就是那天葬禮的本身。記得當天葬禮之後,我們那些幾乎大小都差不多的小孩便開始圍著水缸捉起了蝌蚪,我姐和我二嬸最後異口同聲講,你們就在那裏懂,那可是吃的水。她們一同攆了過來。我看到二叔的老二這時正在往挑水的桶裏尿。我喊了一聲,你們看。這時大姐說了句,你們這一窩沒王的蜂。這樣我們六七個便一同跑出了院子。我知道在我奶病重期間是大姐和二嬸在輪流侍候我奶。大姐後來回憶說,咱奶當時就說,我當初怎麼會想到最後還指望上你了。我姐說,噢,就那當時你還不對我好。我奶說,我當時可沒有對你怎樣。大姐後來自己也說,咱奶確實對我不錯,有什麼都偷偷給我吃了。
一天,我帶著女兒上動物園,女兒看到猴山頂的一位老猴子正給一隻小猴子捉虱子。女兒看到這幕說,真好玩。
就在第二天早晨,我看到大姨的棺木被抬了回來,棺木看上去很輕,就像是用楊木做成的,而且還沒有刷黑,感覺就像臨時從什麼地方搬來的,又像是連夜趕製的。在我眼裏這裏一切似乎都和我在這裏的時候有了不同,甚至某種角度似乎也沒有了公園的味道,有的仿佛就是一片接一片的土色,就同敗落相互映照出的情景。我看到院子裏的羊還在,但豬圈這時卻空了,而且雞也隻剩下了三隻,在這樣的一個大院落裏怎麼都顯得空蕩,讓我感到物是人非。大姨夫這些天幾乎很少到大姨的身旁,而是動不動就在院子裏蹲著,猶如他要躲避什麼,又猶如他想在這樣的一種氛圍下讓自己清靜。那些天我一直陪著大姨夫,我發現他現在確實老了,老得就像院子裏的那些樹,像院子裏的隨便什麼,甚至有點像掉在地上的那些已經爛了的果樹葉,像院子西南角那麵看上去最老的牆,已經徹徹底底被歲月和雨水侵蝕成了黑色,成了看過去的殘破。那裏有一棵桐樹,在我印象中是在我離開這裏的那年栽的,因而它這時仿佛還有那麼點年輕。我不敢再沿著這樣的思緒再往下想,因而我和姨夫到了村外,到了更顯開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