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相隔多年我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院落。此時這裏一切都變了,或者一切都沒有變,變了的仿佛隻是這裏的人,隻是這裏說不清的感覺。我看到大姨這時已經被放到了原先的大門下,放在了那天她被蠍子蜇了的那個地方。我看到她時,她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關頭,仿佛就像一盞燈即將熄滅,就那麼被風刮得在飄曳,有時有光亮,有時又沒有。我和母親一進門便到了那裏。當時我再次體會到了一種輕,同時也體會到了一種重,似乎走到了任何響動都能將一切突然打翻的一種氛圍裏。我看到這時的大姨已經不會說話了,或者講已經隻有那麼一點鼻息了。我聽到有人在說,姨,你看誰來了,誰來看你了。我母親這時也一聲接一聲地叫姐、姐,仿佛就像在叫一個睡著的孩子。後來我看到大姨的眼睛似乎微微那麼睜了一下,又微微地閉上。當時那裏的人很多,多得就像要看看最後有什麼奇跡發生,又像在等某一時刻的到來。
後來還是姨夫將我們從大姨躺的那兒叫了出來。當時是下午三點多的樣子,是中秋時節,一切蕭瑟又似乎清靜、清晰,就像一切都到了無須遮掩的情形裏。我走過大姨躺著的地方,出來便看到了那棵最大的石榴樹,這時它的葉子已經開始脫落,許多葉子在樹上已經黃了,樹上結著的石榴此刻還掛在那兒,它形成的是一種紅,一種看上去更讓我熟悉的場景。記得在我離開這裏時,我們還走的是大門,是那種兩輛大車並排走都行的地方,但現在它已經變了,這裏此刻門沒有了,而是被砌成了牆,砌成了一間顯得更大的房子,又重新在繞過石榴樹那兒開了一個小門,那門仿佛隻能過一個架子車。這讓我有了一種錯亂,又似乎有了一種新鮮,恍惚就像一條我們熟悉的河床改道,或者就像夢又到了另一個地方。
人有時就是往什麼地方去,這種去常常就是我們沿夢的感覺,它有時是一種默默,像流動的水,而有時它似乎又像霧讓我們難以看清,讓我們有一種在變化之中的變化感。當時由於急切要見到大姨,我們帶去的包此刻就放在院子裏,恍惚中那構成了另一種醒目,而同時又構成了另一種散亂。這時候我感到人似乎就在這熟悉中翻越,又在陌生中熟悉,就像我們某些時候在翻書,在這麼感受著不斷變化的景象。
我在院子裏便打開了包,將那瓶肉拿了出來,將酥餅、點心拿了出來。我知道姨夫當年最愛吃酥餅,仿佛他曾說等你長大了,姨夫什麼都不要,你能給姨夫買些酥餅就成。但正當我從包裏拿出酥餅的時候,我看到的一幕幾乎讓我傻眼了,讓我的眼淚差點沒流下來。隻見大姨夫這時已經打開了那瓶肉,那麼將雙手透過白花花的大油,拿出一塊肥肉便吃了起來。我趕忙說,要吃那先要熱一熱。隻見大姨夫擺擺那隻拿肉的手,那隻沾滿大油的手,再次將兩隻手指塞到瓶子裏。我說,那樣不好吃。大姨夫說,好吃,好吃。這時大姨夫手指的黑與大油的白形成了鮮明對比,並在這種對比中讓我感到了一種刺眼,那光線恍惚就像電光般頃刻將我擊倒了,甚至讓我感覺這中間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讓我就像到了現實之外。後來我看到大姨夫似乎還想吃,我將瓶子從他手裏奪了過來,我說這樣真的會吃壞肚子。
在我的印象和記憶中,大姨夫似乎從沒有如此失態,仿佛他身上的儒雅之氣一直都很濃,無論幹什麼都有規有矩,仿佛就像大自然本身給人的樣子。但今天、眼下這是怎麼了?仿佛就像山塌一般,就像那天的暴風雨將那隻燕子打到了泥裏。
那天大姨在黃昏時便走了,那天我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死寂,同時感到了世界掉在黑洞中是什麼感受。大姨走了的那天晚上,我們都坐到了被麥草鋪就的地上,像我母親、三姨、四姨、我妗子和一些上了年紀的人都坐在了草墊子上。我以前經曆過這樣的場麵,但此次似乎有點不同,此次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它是一種什麼氛圍,同時又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傷感與荒蕪。我感到此時的自己就猶如掉入了深坑,就那麼類似螞蟻般在那兒爬。
死亡能將一切打翻,能將一切變為石頭。我想起自己有一天那麼被人放在一頭黃牛背上,牛馱著我,仿佛就像馱著一棵草、一粒灰、一隻螞蟻似的。我在那兒感到了一種飄逸,一種近似時光的永恒,仿佛就像我來到了天際,來到了白雲和藍天裏,來到了能有多高就多高的仙境,但現在恍惚一切都是它的相反,或者說這時的我似乎就在黑洞中,一切感覺盡失。
在我剛回西安的那段日子,一天吃飯,我將一隻碗打了。那碗不大,淺淺的,顏色黑紅,感覺就同大姨家喝水的碗一樣。就為這我被母親打了,而且打得那狠就同鞭子打在牛背上。母親說,幹什麼都不小心,吃飯也這樣,今天你要能將打了的碗重新搞渾了,再吃飯。可當我看到已經躺在地上的碗,已經成為兩半的碗,我才知道自己沒有了辦法。最後我看到母親將碗丟到了垃圾筐裏,我這才隱隱感到自己做了什麼,才感到就是一張撕了的紙,我們也沒有能力將它重新完整。
現在大姨已經像我奶當年那麼躺在那兒,那麼一動不動,那麼像等著最後被放進棺木。我聞到了刨花的味,我從刨花味中感到了一種夢幻的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