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時間是一列緩慢的火車(3 / 3)

我和母親終於下了火車,我們又搭上了汽車,恍惚就像從一種等待,換上了另一種等待。這時候我已經聽到了鄉音,抑或鄉音已經讓我知道大姨家越來越近,而且這種近讓我已經感到自己大姨家的院落。那是一個公園一樣的院子,那裏幾乎種植著北方所有的果樹,那裏仿佛就是一個世外桃源。這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姨在那兒勞作,在那裏做著各種農事。仿佛一切都在那裏生長,一切都在那裏呈現著我的童年。有時農業讓人有一種現實的舒暢,有一種更顯遵循自然的自然,仿佛這裏很多東西就是生命的感覺,就是生命本身隨歲月的一種蔓延。可是,在城市似乎不是這樣的,或者一切似乎都在我們的想中,又一切和我們的想無關,或者每個人在那裏都沒有一個完整呈現,都是局部的顯現,又仿佛都是呈現的非呈現。因此,城市看不到大姨家的景象,能看到的隻是一枚樹葉、一個瓦片、一個果仁,或某個人的背影與側影。

母親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回老家了,她和老家的阻隔從母親的臉上就能清楚看到。這時候我發現整車的人似乎隻有母親在這裏最凸顯,這種凸顯並不是從別的地方顯出的,從母親的皮膚就一眼能看到。記得我們在火車上時還沒有這樣的明顯和突出,但到了汽車上,母親讓很多人一看就是西安的。汽車沒有火車舒適,汽車很是顛簸,而且有時這樣的顛簸伴隨的便是塵土飛揚。

我喜歡鄉下有時就喜歡那兒的土,仿佛那兒的土構成了那裏存在的全部。也許人都有初始,我的初始便和這裏連接在一起。記得當年很多時候我就在這樣的土裏,從不會走路我就那麼在土裏爬,到後來在土中玩,再在土中遊戲,直到一天我在厚厚的浮土中那麼踏出近似拖拉機碾過去的印,我才感到了土的變化無窮。城市是缺土的,在城市土也要拿錢買或換,這讓我迷惑,也讓我好多次上廁所都沒記住兜裏裝紙。我感到這時的我正在記憶的深處飄浮,這時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這顛簸的汽車裏有點睡著了。後來還是母親提醒我馬上就要下車了。我開始從行李架上拿我們的包。這是一隻帆布包,我看到它上麵的拉鎖已經壞了,但我知道這個包同樣在西安和老家之間穿行了多次,恍惚中我們無論誰走在這條路上,它都是不可缺少的,它比誰都熟悉這條路,這條反複變化的路,以及路上的人。

那次當我、母親、大姨夫和姐夫一起到西安時,就是這個包陪伴我們,那一次這個包裏裝的是蘋果、石榴、核桃、棗和柿餅,還有小米、糜子麵。而這次這裏裝的是什麼?我知道裏麵有大米,有酥餅,有點心,還有水果糖,還有做熟的肉。

我和母親走下了車,我看到接我們的人都在那裏。這裏有望存、雅琴,還有我舅家的、我三姨家的,但我沒有看到大姨夫,我的眼淚便開始在眼圈中打轉。雅琴說,姨夫正在家等你們,他身體很好,就是有點弱。我又問起大姨,她說,她也在等你們回來。此時我幾乎要哭出聲,此時有人說,有什麼話回去再講。望存說,你那一走,又好些年沒有回來了。我說有七八年了。母親說,她也有十幾年沒有回來了。

我奶是病重之後從西安回的老家。她曾經發誓自己不會再踏進那個村子。但在西安待了二十多年後,她又回到了她不想回去的地方。我奶在離開西安時說了這麼一句,我真是不知不覺地老了,我真是由不了自己了。父親當時隻能對我奶說,老家空氣好。我奶的話也似乎一針見血,不是空氣好,是離墳墓近。我奶說,回去行,回去之前,我還想在劇院看場戲。父親答應了。但隨後我奶和父親兩人抱在一起大哭了起來。我奶說,兒啊,這不是夢吧!父親說,人都會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