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或許由於經曆太多,也許由於思緒更遠,我沒有從她的臉上讀到某種急切,而是讀到類似的一種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平靜,一種近似時光本身的什麼。火車離開城市在原野上奔馳,有時確實會讓人們感受到某種迷離和蒼茫,某種很多東西和歲月交織到一起的那種忽遠忽近,那種形象和景象的交錯、交織。我能感到自己這時很急切,恍惚總覺得奔馳的火車還太慢,這種慢與我當時的心情和心境比就似乎自己坐在了一輛牛車上。時間的變化有時真讓人不可琢磨,或者講琢磨起來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今天的。
事物很多時候就是山水,山水很多時候又是事物。我此時恍惚就像看到了一隻閃電般的燕子在那兒飛,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又直直地往高空在飛。很多時候琢磨構成的便是不可琢磨,不可琢磨又似乎就那麼一直讓我們琢磨。我想起了大姨曾經養的那隻狗,想起了那時每到黃昏便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的自己。我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麵了,而這時我才清楚什麼是天各一方的感覺。
我看到母親有點像睡著了,有點像她在家時一到晚上就開始坐在那兒打盹。
虛娃這家夥真鬼。有一天下午放學,我看到他又坐在我家,仿佛還是那麼一副說不清的怪樣,那種陌生又不陌生的神情。見到我,我還沒有開口,他便說了句,學生放學了?我看母親這時給了我一個眼神意思別理他。但似乎就在我準備進自己房子的當兒,他又說話了,隻聽他講了這麼一句,來叫老舅看看你寫的作業。我說,你又不識字。老舅說,你看你說的。我不會做鞋,還看不出個鞋樣?我隻好將作業本拿給他。隻見他這時還拿出了自己的花鏡戴上,我當時都想笑,覺得他才像父親常說的裝貓不像狗。他一邊看一邊說,嗯,不差,真的不差。我看到母親又用眼睛丟了我一眼。這時我便從虛娃手裏去拿本子,並順便問了句,你從新疆回來了,你將紙燒了?這時老舅摘下眼鏡說,回來了,紙當然燒了,這次假如不是為燒紙,誰大老遠跑新疆做什麼?這次我就是為了給我媽燒紙才去的新疆。看,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這次算是把頭給我媽磕美了,而且撞得那地我都能聽到“咚、咚”的聲音,就像火車輪子撞在鐵軌上,當時要不是列車員製止,我將頭都能磕破。後來頭雖然沒有破,但也讓我疼了好些天,但我感到這次過癮,感到這次就像真見到了自己的媽。我現在摸這裏還有點疼。我說,那你不能磕輕點?虛娃老舅說,這娃真是說憨話,對自己的媽可不能有假,就是將自己的頭磕成兩瓣,變成瓢都不重,都是應該的。要不是列車員擋,我當時就準備把我的頭最後磕成瓢。我聽著老舅的話,仿佛看到了一隻貓在什麼地方喝水,感覺就像在他的腦殼裏。我說,見你女兒了?他說,見是見了,不過人家忙,我也就沒有多待,我不想影響她的前程。說著虛娃又像想起了什麼,我看他的口水又一次快流了出來,流完口水自己又先笑了。果然他又說,還是這女兒,我記得我當時又找了一個伴,第一次我和人家見麵,也就是人家到我們家來,我喊女子叫人家媽,女兒就是不叫,還說了句,找誰也不能找個地主婆。我當時二話沒說,上去就給了我女兒一巴掌,我這一巴掌其實就是給那女的看的,要讓她知道我是愛她的。母親這時說話了,問我,你是不是沒有作業了?又對虛娃老舅說,你還有沒有別的要說的,沒有你也就該走了,別影響別人。我這不是說說自己的以前。母親說,沒有人願意聽,要說到大街上去。虛娃這才將話打住,這才說,你媽不願讓你聽這些陳穀子、爛芝麻,那你就去好好學習去,我就走了。也許夢裏的石頭永遠是石頭,用石頭組成的夢永遠都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