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世界太大,找不到自己(3 / 3)

母親說,你奶當時就像瘋子,她的瘋讓很多人目瞪口呆,也讓很多人對她沒有一點辦法。你老爺沒有死時她似乎也不敢那麼輕舉妄動,但你老爺死後,她還是要到西安,這時候她已經將這個家完全掌控了,也可以說她已經成了一家之主,因為這時候一切都是她在指揮、安排和調度,她就是要將原來的家徹底摧毀,然後向西安轉移、滲透,仿佛她的這個決心比誰都堅定。她說她這把老骨頭最後就是死也要死在西安,哪怕死在去西安的路上。最後她做到了這點,母親說她可能滿意了,但當時新蓋的那屋子,當時也浸透了她的心血和辛勞的屋子就這麼被廢棄、被荒蕪,讓她怎麼都想不通,甚至在西安幾十年都沒有忘記,都那麼像臨時住在這兒的感覺。偶爾我也想,難道我奶就為了當年掉到西安這口井裏的我爺這個桶,最終不惜變賣家中一切,不惜以全家和子孫來為她打撈?

記得一次大姨也說,西安有什麼好,住的就那麼點地方,人住在那兒也不知你們憋屈不憋屈,反正放到我急可能都急死了。後來我的感覺是,在西安其實就是一個近似熟皮子過程,一個最大特點就是你無論是什麼皮子,哪怕你是野豬、野牛、大象、鱷魚它們的皮,最後都讓你柔軟了,隻有你柔軟了,你也就城市了,就西安了,也就在一些地方滋潤了。一句話城市就是隱藏和隱蔽,就像我在城市很少見到在大庭廣眾之下有婦女敞胸露懷給孩子喂奶,但在鄉下就不一樣,似乎那是一種司空見慣,是一種習以為常。也許用老家人的說法,城裏人一個個怎麼就跟怪物似的,讓人怎麼看都假,都沒有我們鄉下人顯得皮黑肉粗,顯得豁達。當然,也有人講,城裏人是活臉不活屁股,這和我們鄉下不同,在我們那裏是活屁股不活臉,這叫什麼?其實就叫實在。

因而城市就是一個沒有誰能摸清誰的存在,或者大家都是遮遮掩掩般存在,就是看到什麼都不說的一種生活。這樣人似乎都像走在風雨中,甚至覺得這樣我們才刺激,才類似始終在大海中航行。

人是魚,也是鳥,更多時候也是我們人本身。城市就是這樣的語境,抑或就是這樣的一個變化和適應。這讓很多人看不懂,就我家而言,我爺當年就沒有看到這點,因而他不清楚這裏的變化,以為還是當年在老家那麼個小地方,因而當年在那個更具變化、暴力和混亂的時局下,幾個轉身他似乎就什麼不知了,最後自己也不知自己到了哪裏,更不清楚自己是誰,結果便不知是掉到了水裏,還是到了空中的哪裏。這時才發現自己原來沒有翅膀,發現自己也不知怎麼到了這個高處和高空。有時這種情形構成的是一種陌生,也是一種恐懼,同時又類似一種虛空的什麼。我看到一隻鳥在那兒飛行,同時看到一隻老鷹在更高的地方盤旋,記憶有時就是這樣,而正是在這樣的情景中讓我們感受到自己和自我的消失。

西安一直都在變化,有人這麼講,也有人說這樣的變化讓他迷離,讓他暈眩,甚至讓他吃不下飯,而另有一些人講他們就喜歡這樣的存在,正是這樣的存在讓一切都顯得像處在夢裏,並那麼一直有一種刺激,有一種更生命的感覺和感受。我爺到這裏是什麼情況?他似乎就是那種暈頭轉向,就是那種心不在焉,就是那種左顧右盼,並由此讓人感到他不是這裏人,他是一個外來者。這讓他想到了老家,想到了這以外的情景,這是一種迷離之中的再迷離,而正是這樣的迷離給他招致了危險,讓人們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某種異樣,進而構成了他的凸顯、醒目,構成了他最後成為了遭獵殺的目標。

可能由於事情過去得過於久遠,有時感受這些我們就猶如去了一口枯井裏。那裏有什麼,事實上那裏現在有的似乎就是一些殘片、粉末和氣味,甚至是演變,形成的演變最後讓我們能看到的便是一些近似的礦物質。我們在這裏翻找著曾經的蛛絲馬跡,仿佛就像在用這樣的一些近乎存在的不存在來恢複當初的情景和場景。有時在這樣的地方我們會有很多想象,這種想象有時也能構成一種氛圍,一種原先情景的恢複。我小時候在大街上滾鐵環,那時候滾得挺起勁,仿佛那就是一個跑,就是一個隨動而動的變化,讓我忘了很多,甚至忘記了什麼叫恐怖和恐懼,也忘了母親和父親的巴掌,恍惚這時的自己便是一種鮮綠,一種神奇,一種牆頭上長著的草。我滾著鐵環可以在人群和車流中穿梭,恍惚一切都輕盈,都像塵土懸浮在空中。我爺當初肯定沒有在西安滾過鐵環,因而他在人群中似乎就難以穿過和穿越,仿佛就像掉在那兒的什麼。我有時覺得還是虛娃那家夥厲害,他就那麼一堆狗屎樣,遇到事情那麼往地上一抹,誰最後見到他都躲,或許隻有蒼蠅接近他,似乎他領地的部隊便是蒼蠅家族,是讓更多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一幫家夥。因而他最後才活了下來,最後還能和我在一起喝酒,並那麼講自己的當初,講自己那些高興的事。

虛娃說,在世上我們最好不要伸頭,要記住伸頭往往就會遭打。其實就我推測你爺當時可能就由於伸頭了,他還以為還在老家,還在老家的土崖上,他怎麼都沒人敢打,都那麼被你老爺罩著,也不想想西安是什麼地方,不是咱們那兒隻有彈弓、土槍、胡基塊,這裏有洋槍洋炮,打你個小腦袋還不像搗蒜?這點你爹比你爺強,他已經變得很滑頭,知道在什麼場合做什麼事,也知道跟什麼人講什麼話。

這時我恍惚聽到了一個女人的撒尿聲,聽到了變化之中的演化。虛娃說,他當年在西安做得最醜的一件事便是那天他正那麼端著他的黑女人在撒尿,忽然有人進來,而且進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幫,而且個個手裏拿著家夥。他們中有一個這時開口了,好小子,玩得挺花哨。說著就將槍指到了我的腦袋上,而他帶來的那幫家夥這時都將注意力集中到了我手上那女人尿尿的地方,好像一個個都從來沒有見過。那一刻說實在的我溝子都鬆得厲害,沒想到女人的一句話倒讓我鎮定了下來。女人說,還不將我放下,尿完了。那幫人看到這樣的場景也傻了。當時拿搶指著我的人說,幹什麼的?我這時並沒有搭他的話,而是將女人放到床上,並給她蓋好,然後從我的衣兜裏拿出了張大帥帥府的通行證。那人看到之後說了句,多有得罪,便離開了。

鳥拉屎見過沒有?我當時真玩了一把在彈弓,不,槍口下這麼驚險的一幕。虛娃說,有時在城市一張看著不起眼的紙就起這麼大作用,就能將掉了的腦袋又重新搬回來。後來人們都說是我從槍口下救了那女人,事實上要不是那女人在那麼關鍵的時候的那句我尿完了,我的這顆腦袋早喂野貓、老鼠,或下地了,哪還有今天能為我媽燒紙,能和孫外甥這麼坐到這裏?有時說誰厲害,從這次經曆我看到在西安幹這種事的女人都有這樣的膽量,再別說什麼別的人。

我看到姨夫從一個梯子上下來,又看到他下了紅薯窖,整個過程似乎就那麼一氣嗬成,感覺就像一條平滑的曲線。一次,我被大姨夫用籮筐放到那裏,仿佛就像到了一個秘密的去處,特別是看到那些紅薯,我仿佛有點像見到了自己久別的親人。這真可謂是夢裏有夢,真可謂整個世界便是一種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