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子的味道(1 / 3)

戰爭有時要遠了看。遠了看才像看電影,或者才能看到細節中的細節。那天,我同參加過西安起義的一位革命者的後裔聊天。他說,如果講武昌起義是一個推翻清政府的信號,那四川保路運動便是西安起義的導火索,而給全國各地裝滿炸藥的則是八國聯軍。我對他的這個說法總體同意,隻是在細節和更細節部分有異議。那天我們坐在德福巷的一家茶社,隔著淡灰色的玻璃回憶過去,似乎又像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個充滿歲月感的年代。那時才叫滄海橫流,歲月流淌,流經各種存在和世相變化。

我不想說他具體是誰的後裔,但我想說他的祖先也曾是西安起義的參與者,歲月讓他的祖先有過輝煌,但也有了最後和我祖先幾近相同的歸宿。這叫能看清,也叫看不清,但他們可以說都走過了他們的崢嶸歲月。

最後臨別時他說,作為曾經參加過那場可謂中國曆史上最大變故的人的後輩,我們能活下來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由此可見人的生命力有多強大。僅從這點,我就能想象中國的曆史多沉重,又充斥了多少悲歡離合。也許由於我們這天談論的話題過於沉重,也過於蒼涼,因而從茶社出來,我們才像真正回到當下,抑或從很深、很深的夢裏出來。這構成了一種迷離,構成了一種悠遠中的悠遠。

我從鄉下真正回到城市其實是在我奶死後第二年。很多時候變化會形成演化,演化似乎意味著又一次變化。很多時候我們就在這種說不清中,也許正是這樣的說不清,讓我們有了被動,有了更現實的盤根錯節。在我印象中,我第一次認識世界是從大姨媽家兩棵並排的李子樹開始的。那一年我也許隻有四五歲,但我看到了那兩棵樹葉子的綠,同時看到了李子青色表麵的白霧,更誘人。每天我都那麼看它們長,那麼看它們變化又沒有變化,直到有一天大姨從樹上摘了一顆,並用衣襟擦擦給我,我才像嚐到了自己以前沒有嚐到的味道。有時奇妙就在這裏,而似乎正是這樣的奇妙讓我們對眼前的世界充滿迷惑。

所以講大姨媽家像公園,一方麵不僅僅是她這裏院子大,更重要的是當時這裏幾乎種了北方所有果樹品種,還有各色蔬菜。大姨很勤。路的旁邊她都種著黃花。黃花的葉子讓人看著就舒服,特別是黃花開放時,更讓整個院子充滿鮮亮。在這樣恬靜又幽深的地方,我能感到自己的童年很詩意,仿佛一直那麼隨季節生長。因而讓我離開鄉下到城市就像讓我離開原來的水土,讓我重新適應。這中間應該說充滿殘忍、無情,充滿了我難以割舍的許多東西。

有時變化就是這樣,就是擊碎以前。父親真正離開老家某種程度上也不是自願的,更像是被逼迫,抑或有一種不走都不行的無奈。這點似乎和我爺還不同,我爺那時還有一種豪情,加上我老爺的意願,他離開了。而父親的離開似乎與日本人有關。據父親說,一天他正在麥收的田裏耕地,三個日本鬼子過來了,父親說雖然當時自己有點恐慌,但他又不敢跑,他知道一跑日本人就會開槍,因而他還是在那裏幹自己的活,日本人走到他身邊,嘰裏哇啦不知說什麼。後來隻見一個日本兵過來要和父親摔跤。父親擺手,示意自己不會,我想就是會,他也不敢。日本人不管,上來就抓住父親,一下將父親摔到地上,其他兩個見狀哈哈大笑。這時又一個日本兵上來又將父親拉起,接著又重重摔倒在地。或許看父親那麼不經摔,便扛著槍離開了。正是這次經曆,讓父親決定死活也不能在這裏待下去了。回去和我奶商量,我奶也同意。這樣父親兩三天後便離開了。父親走後不到一年,二叔、三叔也老鼠似的溜走了。這樣家裏就剩下一家女人,還有我哥。有時現實更像夢,夢更像現實。事實上,從這個時候起,我們家便開始了它一步步的遷徙。整個遷徙過程中,大姨家就起到了中轉、接應的作用,尤其在那段可以說關係到我們家人生死的逃亡日子,是大姨和大姨夫讓我們度過了最難熬的那段時光。

西安起義不僅構成了震動,更形成了影響,從某種角度對清政府來講,幾乎就像將它後撤的老巢給端了,似乎有點像從地下爆炸。因而它的影響形成了一種連動,這種連動讓甘、豫、魯,包括新、青、寧的清政府統治都動搖了,仿佛這才形成了那種搖搖欲墜的情形。清政府統治在西安的瞬間消亡,也讓這座城市在短短不到兩天時間,滿城幾乎就成了屍山,四處都是死亡形成的陰森和恐怖。試想,兩萬多具屍體堆積起來是什麼情景,或者將它鋪開來又是怎樣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