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我們家真正從老家到西安是在父親手裏,這點可以確定。當時,無論我爺到這裏,甚至我老爺到這裏都像鳥、灰塵,沒帶家眷。當時要說風光,還是我老爺,用老話,我老爺走的是正途,可以在各種正式場合露臉。但我爺就不是這樣,他的身份有點尷尬,雖然也上過學,但似乎沒有學到什麼東西,又一身公子哥們勁,仿佛身上有的就是頑劣,就是滿身惡習,在外麵不僅抽大煙,到處惹是生非,甚至還背著家人欺辱別家女孩子。對於他的這些作為,我老爺不是不知道,而是想不出個妥當辦法。後來便想到讓我爺當兵,到隊伍裏鍛煉。人有時做什麼事都是一個閃念,我老爺有這個念頭也好幾年了,但最後決定實施它到了1910年5月,成行則到了次年4月。老爺是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中舉的,中舉那年老爺32歲,並於次年做了一任地方官。這可能是老爺人生最輝煌的一段時間,也是這段時間我爺和我奶完婚的,但這樣的光景僅持續了5年,一切便化為泡影。
那段時間,我喜歡看牛喝水,喜歡看在地上爬的螞蟻和落在土牆上的鳥。大姨夫當年是喂牲口的。牲口是有靈性的,也是最柔順的,感覺它們一直都那麼靜,表現得那麼無聲,似乎聽到它們吃料,看到它們飲水,我也就像被泡在時光中。據說大姨夫祖上是販牲口的,並由此發家,但到了大姨夫12歲那年家境陡然敗落,仿佛一夜間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空空的馬廄,剩下東倒西歪死掉的馬匹。後來他們斷定是有人投毒,但不論怎麼講,悲劇已經發生,原本歡愉的家此時能看到的便是死寂,是枯草長在土崖上的情形。
有時很多東西可能就是這樣,讓我們防不勝防。就像我好多次用彈弓打麻雀,它們就在牆頭或樹上,但我已經在那裏瞄準它們,雖然有時我打下的是葉子,但也將它們嚇得夠戧,嚇得稀屎都能流出來。但有一次我還真將一隻鳥打了下來,當我將它拿到手裏時它已經軟了,而我似乎還找不到它的傷口,可它已經沒有了氣息。我想當年大姨夫家那些死去的馬匹、牲口是否也這樣?它們沒有傷口,它們就是那麼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然後死去,將整個家都置於天塌的境地。
相當長時間裏我已經喜歡自己琢磨,自己玩,仿佛這本身就構成一種永恒,一種存在本身形成的無限。事實上,西安當時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個謎。我爺當年也算見過世麵的人,尤其在當地似乎更是這樣,但那天當他隨井勿幕到西安來之前,他依然充滿了難以抑製的興奮,仿佛他此次到西安就是要誌在必得,就是要幹出個樣子給老爺看。誰養的狗誰知道,臨行前老爺反複叮嚀井勿幕,敬仁不才,養了這麼個犬子,在西安就有勞勿幕老弟了。井勿幕一邊抽著水煙,一邊說,這你就放心,相信環境能改變人,何況,這是為國出力。老爺說,這次右任還是希望我出山,我實在感到自己近兩年身體不支,我想將養將養,也為這江河日下的國家盡點微薄之力。當年和右任在一起時,還真有些宏圖大誌,這些年做了這麼個小小知縣,都將我磨得幾近沒了銳氣。那兩天,我爺的情緒非常高漲,似乎無意中了大獎。老爺幾乎就沒正眼看他,而他當時則忙著同村裏的狐朋狗友道別。有人說,子峰,等你混好了,可別忘了咱這些窮兄弟。我爺那時也就22歲,更是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
牛喝完水,我趴在缸邊看水裏的蝌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