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陰。
夏季裏這樣涼爽的天氣並不算多,時有風起,滿湖的蓮都作飄搖之態,婀娜生姿。容鬱坐在無心亭裏,伸手便能觸到柔嫩的花瓣,心情也和湖中的花一樣舒展和暢快。
知棋拿了拜帖過來,說是有命婦前來拜見,容鬱接了帖子,細看卻是勤王妃進宮拜見,陪同的是一些有品級的命婦,其中有秦謝氏。
原本命婦王妃進宮拜見的都是皇後,但自孝惠皇後(即柳後)過世以後忻禹沒有另立皇後,太後又誠心吃齋念佛,不喜見外人,後宮之事便交與後妃中品次最高的齊妃代為打理,齊妃性情敦厚,今日之事便是由她主理,因顧及容鬱身孕,不便走動,便陪同勤王妃上門拜見。
容鬱知道推托不得,囑知棋好生接待,自去房中換正裝,進門先告了怠慢罪,諸女自然都拿話客套一番,分主次坐了。
勤王妃三年前曾來過京城,彼時皇後尚在,容鬱卻不曾見過,隻聽下人磕牙時說起,勤王妃姓沈,出身巨賈之家,身份雖然不見得清貴,可是到底家財萬貫,加之王妃美貌賢淑,提親之人多到踩破門檻。據說王妃眼界甚高,所以出嫁比一般女子較遲,卻也算是撿了貴婿。宮中還一度盛傳皇帝無子息,皇族之中以勤王最為了得,隻怕百年之後乾安殿的位置竟是留給勤王爺的。
容鬱揣度這些傳聞,再看座中眾人,勤王妃年若三十許,麵目端麗,頗見豐韻,她穿湖藍色裙,近紫,尊貴而不逾矩,衣飾妝容無不精心搭配過,不張揚,卻十分出眾。這時候她正侃侃而談,說楚地風景奇特,有山,峰與平地齊,終年雲霧繚繞,進穀方知水秀石奇,壁立千仞,山腳有碑,竟是漢時古物,勤王命王府畫師作畫記之,畫師駐當地半年有餘,奉上畫卷十冊,冊冊不同,究其因,答曰:橫看成嶺側成峰。
齊妃含笑道:“王妃好見識。”
坐中有女子神色方動,齊妃又道:“都說秦夫人廣聞博識,莫非是知道的?”
容鬱聽得“秦夫人”三字,目光一緊,卻見一錦衣婦人,和其他人一般正襟危坐,衣著妝飾上也不見比人略強一些,隻眉目間神思流轉,自有一番氣度。秦夫人身旁侍立一女子,年紀不輕,可是姿容殊麗,素衣素麵而不減其色,容鬱的目光掃過去,心裏微微一動。
卻聽秦夫人道:“臣妾幼時喜看奇人異誌,有古籍說漢初張良從赤鬆子遊,有墓居青崖山,時隱時現。書中形容青崖山地理風貌與王妃所言仿佛。”話音方落,她身邊的素衣女子雙手奉茶,道:“小姐喝茶。”素衣女子到此時方是第一次開口說話,隻四個字,竟是圓潤婉轉,珠玉其聲,眾女都隻覺心裏一蕩,想道:這天下竟有這般聲色!
秦夫人接過茶,略潤一潤唇,笑道:“古人言紙上得來終覺淺,王妃能親臨其境,才真真教人羨慕。”
勤王妃麵色稍霽,又說了些楚地風俗,因楚地偏遠,又尊崇巫術,民俗與中原大不相同,諸女都聽得津津有味,秦夫人尤甚,連連歎息無緣得見。容鬱心道:若秦大人被調任楚地,你不哭天搶地才怪。
說笑間日頭偏西,翠湖居開了晚宴,仍是以齊妃為主,容鬱陪坐,眾人用了晚膳,便賞歌舞。舞名綠腰。容鬱性子淡泊,翠湖居中不備歌舞,那歌舞是從雲韶府調過來的,堇妃一手調教,容鬱久聞其名,目睹卻還是頭次。
先是伴奏上場,一人持鼓,一人執牙板,皆著黑衣,方起時鼓點驟如雨下,而後漸緩,緩到極處,每一擊都如在心頭,合著鼓點,就要跳出來一般。這時候執牙板者啪的一擊,便從那鼓點中掙紮出來,卻又為牙板的音色所惑,幸而牙板的節奏比鼓點更緩,常常是鼓點三四下,牙板才或輕或重響上一聲,正撓在癢處,欲喜欲狂,正在不得解脫的時候,長袖舞者飄然上場。
那舞者穿深藍色舞衣,藍色極深,像暮雲四起的天空,深邃,蒼茫,袖長若舞,裾長若舞。先是一個背影,肩若削,腰若素,輕盈如回雪流風,妖嬈如火舞銀沙,因那音節極緩,竟然給人以典雅娟秀的感覺。那舞者的臉自右肩慢慢轉過來,瑩白膚色,流麗的線條,終隻得半麵妝,未能一睹全容。
鼓點漸進漸快,牙板節奏也隨聲附和,舞者的、腰、裾,仿佛都得了生命一般,飛揚,旋轉,色如春曉,翩若遊龍,那長袖低回,高舉,便如青蓮破浪,如雪舞狂風,飄飛,似要淩空而去——就在那一刻,鼓點戛然而止,牙板拖長了擊出最後一個音符,舞者緩緩轉身,仿佛每移一寸都要調用極大的力氣,偏又羞怯不勝,教人心存憐惜。到牙板音落,舞者剛剛好轉到眾人麵前,一張素臉便如芙蓉出水,清麗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