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櫃中少年聞言一愣,在杏子林中見到少女放出的煙他就已經知道她是唐門中人,論輩分少不得喚他一句師兄,柳言對她傾心,於他是絕好的消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心裏竟然有一絲絲的滯澀,也許是因為門外的少年和少女能夠在陽光下自由地歡喜和悲哀,而他是永存於黑暗之中的人——一個依賴黑暗生存的人渴望光明,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卻聽那少女嬌嗔道:“你還聽不聽曲子啊,不聽我要休息了。”
柳言慢悠悠地道:“自然是要聽的,不過今兒個我不想聽琵琶,倒想聽你吹簫。”他上前幾步,推開門道:“琳琅,你說好不好?”
少女先是一驚,待看清屋內空無一人,轉而笑道:“小王爺又來為難我了,你幾時聽說過我會吹簫?”
柳言拊掌笑道:“你不會吹簫,那牆上掛的又是什麼?都說琳琅小氣,竟然小氣到本王頭上來了。”
少女默了半晌,道:“小王爺當真要聽?”言語之際頗為苦惱,柳言不理,隻管笑嘻嘻看住她。少女從牆上取下簫,凝視良久,輕輕歎一口氣,道:“既然爺執意要聽,那琳琅也隻有舍命陪君子了。”
這原是他們慣常打趣的話,可是這一次說來,竟像是藏了無數想說未說的話,柳言聽得奇怪,問道:“琳琅你……”話未落音,簫聲忽然就揚了起來,柳言常年聽琳琅彈琵琶,本以為那樂聲已經是隻應天上有,難得幾回聞了,不想這簫樂聽來竟是更勝一籌,柳言的下半句話就此卡在喉中,竟是全然忘記了。
“不過一曲簫而已,怎嗎竟如此為難?”容鬱奇道。
黑袍男子驚異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哪裏來這樣準確的直覺,因為她說得不錯,琳琅那晚吹簫與平常不同。
他在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是她父親留與她唯一的東西,她在幼時就曾答應她的母親,第一個聽她用菀簫吹奏的男子,將會成為她的夫婿。
他在以後的很多年裏常常想起那個月光剔透的晚上,琳琅吹的那支曲子,隻是隔了太長久的時光,所以每每想起,總懷疑隻是一場夢,夢中琳琅在吹簫,簫聲如潮水,將他淹沒在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永無法忘記,永無法離開。
柳言進了門,可不是一曲簫能打發的,兩人喝了一盅茶,又下了半個時辰的棋,到宵禁了這位小王爺才施施然道:“我可得走了,不然又勞動父親出家法了。”琳琅笑吟吟地道:“爺又不是頭一回見識家法,也讓家法多見識幾次爺的豐采。”柳言佯怒道:“一邊去!”仍是含了半口的笑——他似是永無法對這個少女板起麵孔來生氣。
琳琅站在門檻上,目送柳言走遠,閉了門,又將簫掛回牆上,這才道:“你出來吧。”
隻覺嘩啦一下,眼前忽然大亮了。他從衣櫃中走出來,微抬了眼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琳琅退了半步,“我是懿王府的琴師。”
他冷笑一聲,道:“我不知道懿王府的琴師有這樣的地位,一夜不見竟然驚動懿王爺。”
琳琅臉色微沉,“因為我還是唐門第三十七任族長。”
她這話說來輕描淡寫,落在他耳中卻如霹靂。要知道江湖之上門戶最嚴,琳琅既然繼任了唐門第三十七任族長,那麼無論她是什麼身份,他又是什麼身份,這第一次見麵卻是非拜認族長不可。因此他性情雖最傲,於此時卻也不得不屈身下跪,行全禮拜見。
琳琅並不過多為難於他,受他三拜便伸手扶他起來,孰料手方伸一出去,忽然就虎口一麻,琳琅皺眉,卻也不多話,隻默然坐下,良久方道:“師兄可是從宮中來?”
那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的相認,他在她臂上下了暝色之毒。暝色之名取自大詩人李白的詞,詞中說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中毒者便如懸掛於高樓之上,以刀剜心,時刻不能解脫。而多年以後他總在輾轉中想起那個淡漠的女子,疑心她也在他身上下了這味毒作為同門自殘的懲罰,所以才讓他在二十年漫長的光陰中思慕,時刻不能解脫。
然而這時候他隻冷冷頷首,不出一言。
琳琅緩緩道:“如此,甚好。”
兩人相對枯坐,脂油劈啪作響,閑落一朵燈花。
忽然門開了,冷的風吹進來。琳琅右手中一緊,極薄的刀鋒在指間寒光閃爍,然而一轉身見了來人,竟是愣住,作不得聲,也動彈不得,隻那刀光,忽然就沒了。
孔雀羽鬥篷裏中露出一張女子的麵孔,看不出年紀,隻覺得豔,極豔,然而豔到這種地步竟然讓人覺得無比尊貴,如九宵之上的仙子,凜然不可褻瀆。
琳琅攔在他麵前,行屈膝禮道:“王妃萬安。”
原來來人正是公主璿璣。公主璿璣看也不看她,一雙清目略略掃一眼室內,落到黑衣少年身上,道:“是——你?”
少年隻覺豔色迫人,不得不低聲一低眉,語氣倔強地回答:“是我。”
公主璿璣的目光移開去,說道:“有人說你住處私藏男子,還說你終有一天會讓言兒傷心,是這樣嗎?”少年一怔,原來她這話竟是對琳琅說的。
琳琅回道:“王妃教誨,琳琅不敢辯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