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公主璿璣(2)(3 / 3)

他挨得那麼近,所以異常清晰地看見公主眼中的歎息,還有狠烈。纖指仿佛輕輕彈了一彈,又仿佛沒有,刺客眼中出現難以形容的神色,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恨到了極處的絕望。公主袖中晶亮的鋒刃一閃,刺客摔出去,連退七步,仰天倒下。眾人甚至來不及看清楚他的麵目,地上燃起沸騰的一團煙霧,然後整個人,連同衣物都化了個幹淨。

父親的麵孔微微有點蒼白,仍然很冷靜地坐著,下人來來往往地收拾東西,將食物重新擺上來,他的眼光遠遠放出去,蜻蜓點水般擦過每一個人,然後盡數收回來,自語道:“是陳國餘孽嗎?”

公主璿璣沒有回答他,反是拉住孩童的手問道:“你害怕嗎?”

公主璿璣的聲音帶一點沙啞,孩子意識到她是在問自己,沉默地看她一眼,搖頭,然後問:“他死了嗎?”璿璣道:“他死了,你別害怕。”

孩子盯住了無痕跡的地麵輕輕地說:“……可惜。”他說得那麼輕,父親卻是聽得分明,拉過他的手,問:“是小七嗎?”孩子應聲答道:“兒臣忻禹,行七。”孩子故作老成,可是唇齒之間仍是稚氣。

父親久久凝視於他,說道:“這孩子……”他隻說了半句,忽然止住,岔過去道:“交與他母親吧,今夜可嚇到了。”商量的口吻,溫潤如玉。

當晚他被送至母親的寢殿裏,母親並沒有安撫他,而是說:“是時候了。”他抬頭,看見母親眼中和姑母一樣的歎息。

之後他仍是見過公主璿璣的,不過遠不及見平懿王的機會多。她仿佛在樓池亭台間居多,絕少見外人,連柳言兄妹都難得一見。逢年過節父皇往往以書相召,但是她極少應召,常常推托身體不適。他隨兄弟前去探望,雖然在人中不顯山露水,然而她仿佛很輕易就能將他挑出來,並不多話,隻微微笑一下,那笑容仿與對別個也並無不同,隻不知為什麼,每每看到他都覺得仿佛被看穿似的。

她知道什麼,又知道多少,並不是他能夠猜到的深淺。

很多年以後他從《起居注》裏看到很多父親當政時事,知道這位姑母曾經權傾一時,莫說皇子,便是父親也不敢隨意動她。翻手為雲,覆手成雨,朝上暗潮湧動,風雲突變,都隻在指掌之間。後來……懿王柳毅以更強勢的姿態登上這個舞台,公主璿璣之名漸漸銷聲匿跡,據說是公主傾心於金石之刻,於是廣為流傳,又有一說,懿王為求公主一笑,不惜千金求寶,但不知為什麼,璿璣七畫像仍是流失,各種因由,隻能說是不可說不可說。

那些畫像關係到懿王江湖身世,他並不關心這些,江湖上的事,自然有人替他打理。隻是他以為她會毀去,但是如今看來,並沒有。

忻禹盯牢畫像,十年之後他仿佛再一次看到這個女子,就靠在窗邊上,似笑非笑的眼睛,纖長的指半托住下頜,指尖不染蔻丹的素淨,背後是藍的天和淡色的雲,檀木色窗,他仿佛再一次聽到那聲短促的笑,她的聲音有一點粗……據說原本不是這樣的,孝誠皇後死的那一夜公主璿璣被逼喝鶴頂紅,是違命侯帶劍闖宮才救下一命,但是嗓子終是毀了。

如果這畫能開口,當說些什麼呢,是不是仍是問他:你害怕嗎?

他輕輕笑一聲,對容鬱道:“容兒,你學這畫擺個姿勢給朕看看?”

容鬱不知就裏,當真就學那畫中女子姿態,隻覺得那姿勢十分別扭,非要花好大力氣才能定成這副模樣,不由心道:那璿璣公主作此姿態卻是為何?一抬眼看到忻禹目光灼灼,不由脫口喚道:“陛下!”

忻禹含笑道:“容兒今兒可辛苦了。”容鬱不想他忽然將話題岔開,隻好接口道:“臣妾辛苦什麼,陛下日理萬機才真個辛苦。”忻禹道:“知棋既然將這畫交代與你你就好生收下吧,容兒,我不瞞你,這畫中另有蹊蹺,若落到外人手中,事有不宜……你明白嗎?”容鬱不敢多言,隻低眉道:“容兒曉得。”

過得三天,知棋重又回到翠湖居,麵上微略憔悴,精神倒還好。容鬱屏退下人,看了麵前長跪的女子,溫言道:“可回來了。”

知棋隻把頭勾得更低一點,並不出聲。

容鬱也不做聲,於是房間裏就靜下去,逼得人心裏一陣一陣地寒。初時太陽還掛在窗外麵,後來遙遙地,眼看就要落下去了。容鬱道:“我做的事,我不說,你大概也猜得到。”知棋垂頭道:“知棋知道。”

容鬱伸出兩個指頭,微微一抬,知棋仰麵,露出沉沉的一雙眼睛,她與她的姐姐長得不像,一點都不像。容鬱道:“皇上要我留著你,我就留著你。不會再行今日之事,可是知棋,你當知道,我亦不可能再信任你。”知棋叩首道:“是知棋辜負了。”

容鬱歎一口氣,向窗外看去,天已經漸漸染上墨色,寒樹棲鴉,容鬱慢悠悠地道:“你留下的東西,是什麼意思?”

知棋仰麵看著她,眼中慢慢凝聚出悲傷的顏色,她說:“娘娘打發我去慈寧宮,原也沒想過有命回來,那盒子……娘娘開了吧。”

容鬱道:“那畫像裏,當真有什麼秘密,你又何必留給我?”

知棋回道:“知棋無人可托,這畫像的秘密,卻也不應隨知棋湮沒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