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公主璿璣(2)(2 / 3)

容鬱聞言細看,果然見敕字印下女子劍舞的影子,和《柳毅世家》封上的印記似是而非,她原本以為是字,原來並不是,隻是作為一個深閨女子的印記流傳於世。忽又想道:史書是何等莊嚴的東西,怎容一個小女子隨意刻畫?便是公主,也未免有失體統。

忻禹自然不知她心中有這許多的想法,隻道:“姑母善金石之刻,據傳留有七方刻印,用來封存七幅平懿王丹青,姑母死後都流落民間,天下多垂涎之人,但終無所尋處,不想知棋手上竟有一幅。”

聽到這裏容鬱不由出聲道:“明月公主……竟然死了嗎?”她自知身份低賤,雖深得忻禹寵愛,仍是不敢直呼璿璣之名——那必是極尊貴的一名女子,天子為父,王侯為夫,視她如明珠瑰寶,皓月星辰。

忻禹道:“是,平懿王身死之日她便跟著去了。”說到此處他心口微微一痛,針腳密密麻麻紮過去,並沒有血,可是疼痛。他深吸一口氣,笑道:“你仍是不許朕親手開啟此盒嗎?”

容鬱訕訕道:“是容兒多心了。”心中卻道:既然隻是一幅先人畫像,知棋又何必這麼神秘地留與她呢?

思慮間隻聽“哢嚓”,極輕的一聲響,木盒已經被打開,裏麵果然是疊放的一卷素色絲帛,以丹砂為色,畫上佳人婉轉凝眸,雖因折疊之故不得一窺全貌,但僅從線條與布色來看,已經是大家手筆,而畫中女子顏色殊麗,一看之下,竟讓人移不開眼去。

那畫像疊放隻絹帕大小,展開來竟有一人多高,畫中女子與真人相若,身著湖藍色長裙,腳蹬胡靴,耳中玳瑁珠,腕上琳琅一串月白珍珠,成色圓潤,當是價值不菲。最難得畫中佳人描繪得如此真切,連眼底波光,眉間清愁都絲毫畢現,忻禹不由一陣恍惚……

彼時他尚年幼,母妃在宮中不得寵——外界總傳言他能登上帝王之位是因為得母親之力,先帝寵愛他的母親,所以將帝位傳與他。不,不是這樣的,他的母妃,芸妃,並不是當寵的妃子,他甚少見到他的父皇,除去父親生日的那一天——他見到公主璿璣也正是在那一日。

第一次被乳母領著去給父親拜壽,那年他七歲,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他想像過父親應該是怎樣一個人,威嚴,英明,高高在上。可是並不是這樣……並不是。燈火明透了,倒影在水裏,流動如串起來的星,他穿了新衣,精致的錦緞和刺繡,乳母一再交代:“見了父皇要磕頭,祝父皇吉祥如意、千秋萬載。”過去很多年他仍記得乳母的樣子,穿藍色的襦裙,麵孔清秀,眼神和藹,在他年幼的時候她是比母親更親近的一個人,後來……後來她死了,就在父親的壽辰上。

他和兄長們魚貫而入向父親賀壽,沉默地磕頭,然後抬頭來,本來他是想說乳母交代給他的賀詞,可是那時候他忽然想看一眼父親,這個他從沒見過的男子,給了他血脈與身份——那是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擺脫的東西。

並沒有人意識到這個孩童小小的心思,所有人都隻看到他抬起頭,稍稍愣了片刻,坐在龍椅上的是一個黃衣的中年男子,他的眉目並不如想像中冷峻,而是非常清雅的笑容,因為隔著燈火,所以看起來遙遠而且倏忽,像是眨一眨眼就會消失掉,所以年幼的忻禹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他,大概帶一點孩子氣的驕傲,連那句“父皇吉祥”也說得格外理直氣壯。

父親身邊有人哧地笑出聲來,非常短促的一聲笑,有一點粗啞,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那人看過去,那是坐在父皇身邊的一名女子,她的座位比所有嬪妃都更靠近皇帝,她穿煙紅紗衣,十分張狂的紅色,一般人穿來都壓不住的俗氣,可是她穿來……不一樣。他不知道有什麼不一樣,在他看來這名女子並不十分美,以姿色論,父親後宮裏美過她的大把,可是她不一樣……不一樣。

她不是美,是傲,浸在骨子裏的倔傲與高貴,並不是那些在欲望中掙紮的皇子皇孫可以明白。她擁有這個王朝最高貴的身份,而且永不擔心失去。

那時候他並不明白,隻是為那名女子風華所惑,再一次愣住,他以為她要說什麼,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說,因為來不及。

劍光怎樣劃破明影苑的燈光,寒氣怎樣生生砭過肌膚,那人的目光又是怎樣凜冽地看進父親的眼睛裏,周圍全都靜下去,那麼靜,他甚至能聽到碗碟破碎的聲音,風從樹葉裏穿過去的聲音,而驚叫與呼喊都遙遠和縹緲——那刺客原本就是以他的身體為掩護,長劍原本是要穿過他的身子再刺穿父親的心髒。

但是沒有得逞。

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忻禹的身邊就站著他的乳母,那個在夏夜裏唱兒歌給他聽的女人,他會記得她那一刻的眼神,她伸手來想要遮住他的眼睛,不讓他看到長劍怎樣穿過她的身體,鮮紅的血又怎樣噴薄而出,染紅他一身新衣……但是她沒能如願,她的手伸到他麵前,無力地垂下去,那手是蒼白和粗糙的,而那血的溫度,他在很多年以後想起來,仍然是熱的,像火。

她的笑容並不美,隻是溫暖。

長劍隻偏了一偏,目標仍是他的父親,這一次出手的是那個煙紅衣裳的女人,他的姑母,公主璿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