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過了炎炎的夏天,轉眼是秋風蕭瑟了。我還是那個老樣子,一天到晚神神道道。我自己心裏很清楚,我的魂根本沒有丟,我隻是不想同大人說話而已。但是人的膽子明顯地小了很多,天一黑我就鑽進了被窩蒙頭大睡,而且還要點燈,一吹燈我就會看見一隻碩大的黑鳥伸了爪子來抓我的心,我就嚇出了一身汗。我每天晚上都要汗濕一身衣服。有個知青說我這是盜汗。這時的知青已經陸陸續續開始回城了,向叔叔也走了。小蘭姐姐也出嫁了。小蘭姐姐出嫁時,我躲在家裏哭了一場。母親問我哭啥?我說我舍不得小蘭姐姐。母親高興壞了,這是我幾個月來開口對大人說的第一句話。母親逢人就說,誰說我們家毛頭是個神經(精神病患者),他心裏有數得很,曉得哪個對他好,人家小蘭出嫁他哭得個淚人兒似的。母親逢人便說,她是想讓別人了分享她的喜悅呀。
母親還是繼續為我喊魂。我不忍心我的母親再這樣為我而操勞,於是我不同小貓小狗們說話了,我開始同人說話。我的瘋病就這樣好了起來。母親認為是她把我的魂喊回來了,父親也對我和藹了起來。小村的夜晚,突然沒有了母親的喊魂聲,顯得格外地空洞,開始的一段時間,很多人反而不習慣了,他們說不聽到那一聲聲的喊魂聲睡不著,心裏總覺得在等一個什麼東西。
小村又回到了往日地平靜,可是突然,全大隊的人,全公社的人都沉浸在了一種更大地恐懼和悲痛中。我父親整裏沉著臉,我爺爺哭得昏死了過去,醒來後眼睛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爺爺成了一個瞎子。
聽大人們說,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一下子,天仿佛塌了下來,幸福的生活仿佛就要一去不複返了,父親沒有心思再管我們,他們都像一群沒爹沒娘的孩子,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們隻知道沉在巨大地悲痛之中。那時我一天到晚都看不到父親母親。我也像個沒爹沒媽的孩子。那天天黑時,我卻在村口遇見了接生婆子,我想到了那天晚上,正是她將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扔進了茅坑裏溺死的,我突然什麼都記起來了,就是從那天以後我就瘋了的。我轉身想跑,但接生婆子拐著小腳已朝我逼了過來,接生婆子伸出了雞爪子一樣的手來抓我的頭,接生婆子咯咯咯地笑著說這不是王家的毛頭嗎?你還是我接的生呢,你別跑讓我來摸一摸。我就真的聽話地木在了那裏,我的腿已不聽使喚了。
接生婆子用冰涼的爪子在我的頭上摸著,咯咯咯地笑,說好孩子長這麼大了,然後瞪著一雙綠眼說那天晚上你看見了什麼呀?接生婆子揪著我的腮幫子說長了一張嘴巴不要亂說不然我把你丟在茅坑裏淹死。
接生婆子咯咯咯地走了。就是從那一晚起,我開始做噩夢。
一本書上說,噩夢醒來是早晨。然而我的噩夢醒來還是噩夢,仿佛我的大腦就是一台放映噩夢的機器,眼睛就是機器的開關,一閉上眼,噩夢就開始上映了,這種恐怖是永生難忘的。還有一點,我的那些噩夢是完全相同的,一模一樣的,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拷貝,克隆。我的夢境是不完整的,沒有故事,沒有人物,那環境也是虛幻的,沒有空氣,沒有水份,沒有花草樹木,沒有一丁點有生命的東西,充耳的是尖銳地叫聲,那種聲音也是我從未聽到過的,那聲音幾乎要震破我的耳鼓,醒來以後,耳朵裏麵還在嗡嗡作響。在夢中,我無比地痛苦。我掙紮,但沒有一絲的力氣。我呼喊,但是喊不出聲音,我像一匹負重的蝸牛,(隻是一種感覺,並沒有蝸牛,但我感覺那個東西像一匹蝸牛,而且那個像蝸牛的東西就是我)爬行在無邊的沙漠,一會兒是烈日如火,一會又是狂風大作,但是我還是在爬呀爬呀,怎麼一下子卻飛到了天上,有一根極細的線,直伸向了宇宙深處,我就爬上了那條線,仿佛有一個聲音在暗示我,爬過去吧,爬到了線的盡頭你就自由了,就快樂了,可是每當我用盡了力氣爬到那線的中間時,線卻突然斷了,一大堆線壓在了我的身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蝸牛?)又慢慢地從線堆底下爬了出來,這個過程是極漫長的,我一直處一於種窒息狀態,終於,那根線又飛了起來伸向了宇宙,我爬了上去,爬到半途,線又斷了,我又開始了新一輪地爬線運動。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就這樣沒完沒了,周而複始,爬了一圈又一圈,爬了一夜又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