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靈魂的事(1 / 3)

我們那兒的人相信人死了是有鬼魂的,而且人的肉體和靈魂可以分離,在長到七歲之前,靈魂可以自由的從天靈蓋上溜走,沒有了靈魂的肉體就是一具行屍走肉。自從那一場大病以後我就成了村裏人眼中的行屍走肉,當然我的村民們是不會想到行屍走肉如此雅詞的。這個詞出自一個知青之口。那個知青說“毛頭現在就是,啊,啊哈,行屍走肉!”那個知青很為他想出了如此貼切的形容詞而興奮。我的鄰居們睜大了不懂的眼。倒是那個多年行走江湖的花子頭一拍腦門子,說“我懂了,就跟趕屍一樣的,你們有誰見過趕屍麼?沒有?我見過的,在湖南常德,桃源,沅陵那一帶有會辰州符的道士,在死人的身上噴一口符水,口中念念有詞,那死屍就會站起來走,那屍體就像我們的毛頭同誌一樣,或者說我們的毛頭同誌就像那屍體一樣,那就是行屍走肉,是不是這個意思?”花子頭問知青。知青說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聽花子頭這麼一說,我覺得自己真是一具行屍走肉。但我還是有一個疑問,行屍走肉會說話?會吃飯?會想問題?所以我認為我不是一具行屍走肉,我的靈魂還在身上,不過偶爾地貪玩溜號開開小差而已。人長到八歲以後,肉體就能控製靈魂了,那時就不那麼容易把魂給弄丟,但要是再把魂弄丟了就不容易喊回來了。所以同誌們,我王紅兵是幸運得很呐,那年我才六歲,屬於靈魂可以挽救的對象,於是村裏的人就勸我母親:給這孩子喊喊魂吧。

你們有沒有聽過喊魂?那是很恐怖的,你想想,在靜靜的夜晚,突然傳來一聲一聲的喊魂聲,就像有一隻碩大無形的手捂住了你的鼻子,嘴巴,讓你喘不過一絲氣來,比青樁叫還要嚇人。所以我們那裏形容誰大喊大叫就會說“跟喊魂一樣”。我父親是共產黨員,無神論者,為了破除迷信,他曾經在老墳地裏睡過一晚。但是我那時從人民公社的醫院出來之後,就一直瘋瘋顛顛的,從來不同大人說一句話,逮住小貓小狗卻說個不停,成了一個“自說神”。看了不少的醫生,也吃了不少的藥(藥都被我偷偷扔到床底下了),卻沒有一點起色,也就隻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吧”。好在我們那兒的人都相信喊魂這麼一說,所以也沒有誰因此而對我父親的黨員形象提出非議和攻擊。當然,父親是堅決不親自參與喊魂活動的。母親帶著哥哥姐姐給我喊魂時,他就戴著眼鏡看書。我一度對父親看書的姿勢很困惑,人家近視眼都把書放近了看,父親卻把書推得遠遠的,有時拿書的胳膊都伸直了,遇到看不清的小字時,他就努力地將胳膊最大限度地伸直,將頭往後仰,那樣子實在古怪得很呐。長大了我才明白過了,怎麼著?我父親是個遠視眼,越遠的東西越看得清,近了反而模糊了。咳!父親看書有一個規律,白天看偉人的煌煌巨著,晚上看的是一本《羅成顯魂》,一本《二度梅》,一本《秦雪梅吊孝》,都是油印豎排的,三本書翻來覆去地看,也不乏味?!看到過癮的地方還唱,唱得比哭還難聽,像喊魂。父親看書時,母親站在屋外的山峁上為我喊魂,我看不見母親喊魂時用了一些什麼道具,但我聽母親的喊魂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心裏充滿了水一樣的感動。母親的聲音悠遠,綿長,有一種讓我靈魂舒坦的韻律。母親的聲音很大,好像害怕聲音不夠大,我那遠去的靈魂聽不見似的。

母親在屋外喊:毛頭哎,回來喲。

姐姐(或者哥哥)在屋內答:回來了--

毛頭哎,回來喲--

回來了--

毛頭哎,回來喲--

回來了--

據說每天晚上要喊上一百聲,所以母親的嗓子總是啞的,眼泡總是紅腫的,神情總是憔悴的。我一日日地瘦了下去。成了皮包骨。母親一日日地瘦了下去,成了骨包皮。三個姐姐兩個哥哥輪流值日,每人在我的床前答一個晚上。我二哥最壞,母親喊毛頭哎,回來喲,他在家裏小聲答:不回來。父親從書上抬起了眼,瞪了我二哥一眼,我二哥吐吐舌頭,大聲答:回來了。這一切都被我看在了眼裏,所以我認為父親是關心我的,隻是他不願表露出來而已。他總是很愛麵子,把麵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