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厘記著前恨,詐銀五百兩,方才替他完事。
思複受了這場氣,悶悶而歸,正沒好心緒,又值尼姑五空來向他討銀子。原來五空當初曾將銀百兩,托付思複盤利,今見他為了官司,恐銀子耗費了,後來沒處討,故特來取索。思複焦躁道:“哪見得我就還不起了,卻這般著急?出家人要緊銀子做什?況姑娘的銀子,侄兒也拿得的。我今竟賴了不還,卻待怎麼?”五空聽說,嚷將起來道:“你怎說這般欺心的話?
姑娘的銀子好賴,出家人的銀子,倒沒得到你賴哩!”當下嚷鬧了一回,單氏再三勸開。五空暗想:“我當初不把銀子借與窮侄思恒,特把來付與富侄思複。隻道萬無一失,誰知今日富的倒這般欺心,卻不反被思恒非笑麼?”心中十分憤怒。她平日也常到呼延府裏走動的,因把這話告訴了太尉的小夫人,方待要央她府裏的人去討。恰好思複又犯了一件事,正落在呼延太尉手裏:時值秋盡冬初,思複到莊上養病,就便收租,有個頑佃叫做陶良,積欠租米不還,思複把他鎖在莊裏。哪知陶良的妻子卻與吉福有私,吉福竟私開了鎖,放走陶良,倒叫他妻子來莊裏討人;又指引她去投了呼延太尉。呼延仰正因前日有事之際,思複便撇卻了幹爺,心甚不樂。今日思複為了事,他便乘機包攬,也索要五百金,方保無虞。思複隻得變賣些產業,湊得五百兩奉送。又被太尉於中除去一百兩,還了五空,隻算收得四百兩。思複沒奈何,隻得把莊房也典了,再湊百金,送與太尉,方才罷休。思複氣得發昏,扶病歸家,又跌了一跤,中了風,成了個癱瘓之疾,臥床不起。可憐一個財主,弄得貧病交並。
當初向親戚愁窮,今番卻真個窮了。有詩為證:貧者言貧為求援,富者言貧為拒人。
一是真兮一是假,誰知弄假卻成真。
思複臥病了四五個月,不覺又是來年季春時候,宜男方產下一個孩兒。自舊歲二月中受胎,至是年三月中生育,算來此孕果然是十二個月方產的了。單氏不知就裏,隻道她舊年五月中進門,至今生產恰好十月滿足,好生歡喜。對丈夫道:“這是我家的子息無疑了。”思複在枕上搖頭道:“這不是我生的。
我自從納妾之夜,便患病起來,一向並未和她沾身。這孩子與我一些相幹也沒有。”單氏低言道:“你今抱此不起之疾,眼見得不能夠養兒子的。你看如今周朝皇帝,也是姓柴的頂受姓郭的基業,何況我庶民之家,便將差就錯,亦有何礙?”思複沉吟道:“且再商量。”又過了月餘,為家中少銀用度,隻得將這尊銅佛去熔化,指望取出金子來用。不想熔將起來竟是純銅,全無半點金子在內。思複驚訝,喚過宜男來問時,宜男道:“我當初親見舊主人將黃金數兩放入裏邊鑄就的,如何沒有?”
思複隻疑當日搠換的時節拿錯了,再叫吉福來詢問。吉福道:“並不曾拿錯。”單氏胡猜亂想,對丈夫道:“多應是神佛有靈,不容你搠換那尊真的,竟自己歸到紀家去了。”思複聽說,心裏驚疑,愈覺神思恍惚。忽又聞呼延仰被人首告他交通遼國,奉旨提解來京,從重問罪,家產籍沒入官。思複因曾做過他的幹兒,恐禍及其身,吃這一驚不小,病體一發沉重起來。看看一命懸絲,因請母舅陳仁甫與兄弟畢思恒來,囑托後事。指著宜男對二人道:“此人進門之後,我並不曾近她,今所生之子,實非吾子。我一向拜假父、認假兄,究竟何用?今又留這假子做什麼?我死之後,可叫紀家來領了他母子二人去。我今隻存下薄田數十畝,料娘子是婦人家,怎當得糧役之累?我死後,也求母舅作主,尋個好頭腦,叫她轉嫁了罷。所遺薄田並腳下住房,都交付與思恒賢弟收管。我一向雖不曾照顧得賢弟,乞念手足之情,代我料理糧役,我死瞑目矣!”說罷,便奄然而逝。正是:人當將死言必善,鳥到臨終鳴也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