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甲板上有很多人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其中還有兩個洋人,正在一旁對荷槍實彈、殺氣騰騰的黃皮膚和那些麵無表情、有氣無力的黃皮膚指指點點。而那些自己也是黃皮膚的看客,則瞄了幾眼之後,便躲得遠遠的,似乎生怕被傳染上瘟疫。
興許是有人看著,尤其是有洋人看著,打手們手中的鞭子有好幾次都揚了起來,卻終究沒有抽下去。
三人都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沒有說話,隻是緊咬著嘴唇,緊攥著拳頭。很多年以後,尹正綱都還記得這一幕——麵無表情、眼神空洞的“豬仔”以及一撥荷槍實彈、拿牧民看羊群的眼神打量著這些“豬仔”的打手。
安安怯生生地站在大哥身後,盡管尹正綱牽著她的手要把她往前帶,但她還是有些害怕的樣子。
許是很久沒有見過陽光,很多人上到甲板第一件事就是用手背遮住自己的雙眼,良久才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挪動著手指,讓自己的臉麵對太陽。還有些人從底艙的鐵梯爬出來,便緊張得發抖,摸索半天,才在靠近船舷的地方找到一個沒有陽光直射的旮旯,雙手抱在胸前坐下。
自他們來到甲板,尹正綱的視線就沒離開過那個和安安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是被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牽著上來的,赤著一雙腳,走得有些蹣跚。來到甲板,女人半跪在她跟前,抱著她,也沒說什麼,隻是不停地揉搓她的胸口和額頭。
尹正綱看著這一幕,心裏生出一個不好的念頭。
“林大哥,你看。”他指著小女孩叫林渙英。
“怎麼了?”林渙英和楊攀一樣詫異地順著他手指看去。
“那孩子是不是病了?”他緊皺著眉頭,有些擔心。
“多心了不是?”楊攀笑道:“跟我一樣,擔心過度了吧。”
他話音剛落,那小女孩便轉過了身子,麵對著三人,臉上帶著一抹怪異的紅暈,一雙本該明亮透徹的眸子,似乎被蒙上了一層迷霧,豆大的汗珠掛滿了那張稚嫩小巧的臉,弱小的身子不住顫抖。
當林渙英找來船上的華人醫生,小女孩已經昏倒在那個女人懷裏。女人臉上還是看不見表情,這曾一度讓眾人懷疑她也許不是這個孩子的母親,但很快大家就打消了這個懷疑——昏迷中的小女孩醒過來,蜷在女人懷裏,叫了聲“娘親”。
無論林渙英怎麼說,洋行的中國人雇員——那些義興會的打手們就是擋著他們,不讓醫生接近那對母女。盛怒的楊攀想要衝過去,卻被早得了林渙英暗示的尹正綱死死抱住,以免他節外生枝。
魯德曼趕來,這位隨性和氣的美國人對洋行這種不顧人死活的行為很是憤慨,跟一名管事模樣的人吵了起來,最後更是拔出腰間的手槍,向天連開了幾槍。終於,打手們領教了這位美國人的脾氣,同意放醫生過去給那個小女孩診斷。
尹正綱幫那位姓胡的醫生提著器械箱,跟著一起來到母女倆跟前,就看見小女孩眼裏的迷霧不見了,小臉上也泛出些許光彩。他看向醫生,卻見對方也正看著他,眼神裏滿是遺憾,他的心猛地一沉。
“可能是傷寒。”一番檢查之後,醫生作出了一個他也不敢相信的論斷。
女人的眼淚終於滴落下來,落在小女孩額頭上。
傷寒是絕症,盡管尹正綱並不懂醫術,卻也知道這一點,不僅是絕症,而且傳染性極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