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天晚上九點多鍾到達“林城”的,後來才聽人說是麻城而非林城。麻城我當然是知道的,雖然沒有來過,但聽人提到過這個地方。到站後,我問司機這附近有旅店嗎?當然有,他說,然後打量了我一眼,說道,我看你是外地人吧,我建議你去家旅店,那裏環境較好,比這一帶要幹淨多了。後來,他就指給了我一條去“銀河賓館”的路。當天晚上我就在銀河賓館住下了,睡得很香。早上,我退了房,又來到汽車站。昨晚睡覺前我就想好了,今天要閉著眼睛上一輛車,讓它把我帶往道路的盡頭。我就閉上眼睛在停車場溜達,然後就在一輛中巴車前睜開了眼睛,一看,這車是開往一個名叫“水月”的地方的。這名字好啊,我想,就去水月吧。

去水月的路很難走,主要是路麵不平整,而且中間有很長的盤山路,汽車在一座山頭上轉了半天,才從山腳轉到山頂,然後又從山頂轉下來。水月是一個鎮子,不大,但很靜。我在鎮上呆了兩天,覺得這兒仍然不是我理想中的歸宿。我要找一個完全沒有開化的地方住下來,我要當一名鄉村小學的教員。這是我下山前就已經想好了的。我去找鎮政府,我說我是從武漢來的,曾是一所大學的老師,但現在我想找一所條件很差的小學教孩子們讀書。他們不理解,他們問,一個大學老師跑到我們這個窮山溝裏來做什麼?你究竟有什麼要求?我說我什麼也不要,隻是想體驗一下生活。體驗生活?他們狐疑地打量了我半天後,問道,你是作家吧,要麼是記者?我說我就是我,我要當一名名副其實的民辦老師。他們答應研究研究,下午再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複。下午,我又去找他們,鎮長笑眯眯地接待了我,他說,有個地方叫猴子嶺,那裏荒無人煙,看來比較適合你提出的要求,如果你願意,我們馬上可以派人送你去那裏。我想都沒有想就回答說,我願意。於是,鎮長就讓人把我送到了猴子嶺。

我在猴子嶺一待就是五年。我幾乎熟悉了那裏的每一棵樹木每一株草,更不要說那裏的每個老百姓了,他們的每一張臉都存放在我的記憶庫中,我愛他們,特別是那些孩子,他們淳樸,甚至笨拙,但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人性的力量,那是一種什麼都不計較隻計較生活的力量,本真,堅定,就像老曲你當年對我說的那樣,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情況下,在活不下去的情況下,仍然要問一問:你是不是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我想,我從他們身上所看到那種不服輸的信念,這就是我在那裏所得到的最大收獲。有了這些收獲以後,我自認為可以應付今後的一切了。

那天,我正在上課,有人推門而入。你知道,我每天的課都是排得滿滿的,由於學生年齡參差不齊各年級的人又不多,所以我都是把他們合在一起上的課,因此頭緒也很多。當那個人推門進來時,我正在給三年級的孩子布置課外作業,二年級的學生正在朗讀課文。

“安老師好啊!”來人大聲說道,嚇了我一跳。

我看著來人,一下子怔住了。

老曲啊,說實話,當時我差一點就當作學生們的麵哭出來了。為什麼呢?因為鞏固來得太突然了,盡管那幾年裏我一直在避免回憶從前的人與事,但是,當那些人和事貿然闖進我的生活中時,我發現自己其實仍然十分虛弱。

我木訥地跟隨鞏固走出教室,看見操場上停了好幾輛車,看見鎮長、教育組的人都站在車旁邊,笑盈盈地看著我。

鞏固說,他是來捐助辦希望小學的,麻城屬於大別山革命老區,所以他就來這裏了,但他沒有想到我竟然“躲”在了這個山坳裏麵。我問他事情怎麼會這麼巧呢,他說,是鎮長說的,他說來了個武漢女教師,在猴子玲小學一待就是五年,不知是什麼地方著了魔,她非要去那鬼地方不可。所以嘛,我就決定過來看看羅,鞏固笑道,我在門口站了半天了,真不敢相信是你……

鞏固在猴子嶺小學待了一個晚上,他捐給了小學十五萬塊錢和四台電腦。第二天,我送他到水月鎮,一路上他都是有說有笑的。他還是從前那種性格。快到鎮上時,他突然問我是不是準備在這裏麵躲藏一輩子。我說我並沒有躲避,隻是覺得這裏很適合我。鞏固說,我當然沒有強迫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應該回武漢看看。我問有什麼好看的?

“安心,”鞏固輕輕說道。

我一下子就懵住了。

鞏固說,安心現在很好,腦子雖然傻了,但反而離人性更近了。起碼,你應當回去謝謝韋冰和小米一聲才是啊,他說道,這些年幸虧有了他們。

我淚如泉湧。過了好久,才哽咽道:“他們怎麼樣?”

鞏固說,他們一直在四處打聽你的下落,韋冰始終相信你還活著,等你回去給他和小米主持婚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