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曲一直守侯在床邊,不敢離開房間一步。為了不讓床上的女人受到過分的刺激,他在臥室裏的幾扇窗戶上都蒙上了一層報紙,這樣就避免了光線對女人所造成的心理反差,他知道,女人此時實際上正在生與死的過道上徘徊,盡管肉體已經脫離了墓穴,但靈魂還沒有完全回來。必須給她一個過渡的時間,讓她慢慢清醒。
正午的鬆樹林裏知了的叫聲此起彼伏,老曲把竹躺椅輕輕挪到門前的葡萄架子下,剛剛躺穩,聽見女人在裏屋大呼小叫,叫聲淒厲之極。老曲趕緊跑進屋,看見女人像一個披頭散發的女鬼坐在床頭,兩隻手使勁地絞著床單,目光渙散,渾身哆嗦不止。“滾開呀,滾開!嗚,嗚,為什麼你總是肯不放過我……”女人哭嚷著,兩手在空中亂抓,仿佛是在與什麼欺壓她的怪物搏鬥。看見女人這種模樣,老曲不由得浮想聯翩,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殘忍了些,如果我不救她,眼睜睜地看著她死掉,她是不是更幸福一些呢?他想,死亡雖然不算是一種多麼高明的解脫,但死亡終究可以阻止痛苦的步伐。這麼多年來,老曲一直在思考著這樣一個困繞他的問題:一個人的苦難究竟可以依靠什麼武器予以殲滅?自殺是否行之有效?他幾乎每天都可以看見痛不欲生的哀悼者,悲傷壓得他們一個個喘不過氣來,他遠遠地看著他們,心想,死者其實並沒有把苦難帶走,反而在苦難的記事簿上又增添了新的一筆。這說明,所有的死亡隻對死亡者有效,而對那些依然活著的人毫無用處。一個人死了,無論是自然死亡,是夭折,還是自尋短見,僅僅說明死亡是強大的,不可戰勝的,但反過來講,如果你能在必有一死的前提之下保持住拚命往下活的意誌,你就是勝利者,你的活就是對死亡的反擊。是這樣麼?老曲一直在這樣思考,活的極限在哪裏?
“我現在隻有一死。”兩天後的一個晚上,安亦靜終於徹底醒轉過來了,就像一架漂浮在菲薄的空氣中的紙飛機,她降落在地麵上。黃昏時分剛剛下過一場陣雨,山穀裏的熱浪被平息了不少。一直坐在床邊陪伴的男人告訴她,你現在還活著,你沒有死,你還沒有活到非死不可的田地。他是這樣說的。但是安亦靜卻不是這樣想的,她想,既然死亡是我們與身俱來的,就如同我們的皮膚、心髒或大腦,既然我們無法擺脫它的糾纏,那麼我們就有權力將它從我們身上拿走,而自殺,雖然看起來可笑,卻可以達到玉石俱焚的效果。
老曲說,死亡隻有一次,當然,你認為自己有權力選擇死亡的方式,我沒有意見,怎麼死都是你個人的選擇。但我還是希望你慎重考慮,既然隻有這麼一次機會,你就不該濫用它。而且,我還告訴你,我隻會救你這麼一次,下次你再想死,即便是當做我的麵再往墳堆裏麵爬,我也絕不會拉你出來的。
後來,老曲就給安亦靜講了他自己以前遇到的那個老太婆。講完後,他把掛在牆上的那把彎刀取下來,將刀把塞進她手裏,說道,“現在我出去一下,你仔細地想一想,如果你真是非死不可的話,可以考慮用這把刀子砍死自己。你放心,你死以後,我負責將你合葬在你女兒的墳墓裏。”
老曲出去後,安亦靜用手指拭了拭刀鋒,她看見刀背都生了鏽,刀刃有好幾處都出現了豁口,像掉了幾顆牙齒的老人。她想,這把刀子是殺不死我的,不僅殺不死我,也殺不了別人。她決定起床去磨刀子。
安亦靜摸索著下了床,踩在地上感覺是踩在棉花堆裏,渾身輕飄飄的。她扶著牆壁一步步挪到大門口,看見台階上有一塊光滑的磨刀石,石頭旁有一隻瓦片,瓦片裏積了一些水。她站在門檻旁,抬頭看了看天空,一輪月亮正在樹梢後麵注視著她,仿佛一位偷窺者。她發現雨後的月亮是這樣明潔圓潤,月光撒在並不茂密的鬆樹林裏,又從林梢滴落到地下,使整座林子顯得撲朔迷離。一些仍然沒有睡著的鳥在撲打翅膀,隨著它們每一次撲打,便有一串晶瑩透亮的水珠落在林間空地或枝葉上麵,發出一陣密集的叮當聲。安亦靜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走到磨刀石前的一把小木椅上坐下,開始磨起了刀子。一邊磨她一邊想,這一切是不是老曲事先都布置好了的呢?為什麼有了刀子就有了磨刀石,又有了瓦片裏的水和這把小木椅子呢?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覺得自己現在每走一步都是受控於人。這樣的感覺是她無法忍受的。我正在陷阱裏,她想。實際上我一直都生活在陷阱裏,隻不過我以前沒有意識到罷了,她還想,命運就是個大陷阱,這麼多年我怎麼會渾然不覺呢?我真是木榆腦袋,怎麼輕易就受它蒙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