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我問他。

我很好啊,鞏固說,你看我現在這樣子不是挺好的嗎。

他看上去的確氣色不錯,與我從前認識的那個鞏固相比,現在的這個鞏固似乎更精神了。這就好,我想,生活應該就是這樣,它養人,而非毀人。

唯一的變化是,我離婚了,鞏固笑道。

為什麼?我問。

鞏固爽快地回答道,因為你,因為和韋冰一樣我也堅信你還活著,所以我要輕裝上陣尋找你……

說著,鞏固抓住我的手。我心中一熱,渾身酥軟,喃喃道:“馬上送我回去好嗎?”

這樣,我就回到了武漢。鞏固一直將我送到韋冰的樓下,你上去吧,他說,我在下麵等你。

我費了很大的氣力一步一步將自己送到韋冰的家門口。我摁了摁門鈴,門很快就打開了,我眼前出現了一個身材高大肥胖的男孩,樣子憨憨的,說話甕聲甕氣的,我聽見他咕囔道:

“媽媽……”

我問:你叫什麼?

“我叫小礬……”他說。

後來,我才聽韋冰告訴我,安心出院以後就隻會說這兩句話了,其他的,無論怎麼教他,他也記不住。

2001年6月4日初稿

2002年6月24日定稿

於武昌兩湖書院

跋:被遺傳的母親

“今天,媽媽死了。”阿爾貝.加繆這樣讓默爾索在心中自言自語。而我必須強迫自己去承認這個事實。是的,她死了。一個人,獨自去了另外一個地方,一個我想象了千萬遍卻隻能止於想象的地方。這是發生在清明節那天淩晨四點的事。急促的電話鈴聲過後,我感覺身體被抽空。與默爾索不同,她是他的“媽媽”,而她是我的“母親”。哦,母親!一千個聲音在我的內心深處叫喊著,交織成一片單純的喊叫聲。但我知道,不是距離阻遏了我喚醒她的可能,而是時光切斷了所有複蘇的跡象。母親走了。我想起一個故事:一個孩子與他母親在街上走丟了,他決定去向人打聽,但誰也告訴不了他母親去了哪裏。最後他找到一個警察,問道,您見過一位身後沒有我跟著的母親嗎?

“您見過一位身後沒有我跟著的母親嗎?”這是一個令人多麼心酸的問題。

我是在寫作這部作品的過程中與母親走失的。後來,我想,其實在此之前事情就已經發生了,隻是我還沒有意識到罷了。母親是個身體單薄的女人,走得並不快,因此責任在我。去年秋天,我帶著抱病的她去醫院做磁共振檢查,得知她患了鼻咽癌(晚期)。我請她吃的最後一頓飯是一碗素麵,而她隻吃了碗麵上的幾片菜葉……從那時起,我就開始了與魔鬼的談判,我提出的唯一條件是,讓我把這本獻給母親的書寫完,讓她親眼看見。然而,當我匆匆趕回家時,她已經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一隻高飛的雀鳥誤以為天空才是自己的家園,隻有當它累了棲落於枝梢之間時,才不得不承認大地才是它真正的家。我們都有過類似的誤解,以為遠方、高處才是自己生活的歸宿。現在,我終於明白,一個作家或詩人所謂“天生的”才華是多麼經不起推敲,一個寫作者所有的稟賦其實都得自於一位平凡女性的孕育。問題是,為什麼當我明白了,當我正準備表達感激時,她卻要消逝?於是,我進而明白了所有苦難的根源,無論是傷感、疼,還是痛心疾首,其實都是一種足以致命的遺傳。母親,我遺傳了您的疼,並從您那裏接過了與疼作鬥爭的堅強性格。

艾.巴.辛格寫道:“事實上,肉體和痛苦是同義詞。如果選擇了邪惡而得不到懲罰,選擇了正義而得不到酬報,那怎麼可能還有什麼自由選擇呢?在所有這一切苦難的後麵是上帝無限的仁慈。”

在這部關於苦難的作品中,存在著若幹個矛盾的環節,沒有一個可以解開。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確實體驗到了命運的玄機。我們的主人公置身於由矛盾交織而成的一張命運的大網裏左衝右突。她找不到和解的方法,最終隻好選擇了放棄。這樣的處理也許會讓一些生者感到屈辱。然而,我要說的是,在所有這一切苦難的後麵必然存在著一個苦難的根源,仿佛從火山口汩汩而出的岩漿,你看見的一切都在眼前灰飛湮滅,但你看不見那個噴火的人是誰。

因此,活著的母親讓我快樂而讓她痛苦,死去的母親已與痛苦同歸於盡,而我遺傳了她的痛苦。這或許才是解決矛盾的唯一出路。

2001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