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北京姑娘?”
“就是那個說北京話的女知青啊,當過廣播員,還當過我們幾天的老師?”
安亦靜紅著臉,問,“你還記得這些?”
“安老師!還有印象嗎?我就是被你批評過的那個上課時玩自己小雞雞的男孩呀?雖然你隻給我們上了幾天的課,但在我們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是幾天,是幾個月吧。”
“對,幾個月。真是慚愧啊。安老師,這次回來能否多住幾日,讓我們盡一盡地主之誼啊?”
“恐怕不行,我們……”
正說著,鞏固在廣播裏大聲喊叫“安亦靜!”。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操場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音箱裏傳來歡快的樂曲。
安亦靜被喚到幕後。鞏固說,“可以開始了。你先上台講幾句話,然後宣布演出正式開始吧。”
安亦靜說,“我不講。我講不好。我講什麼呢。還是由你來講吧……”她急得像個未見世麵的小學生,連連往後退閃著。鞏固笑了笑,隻好說道,“我講就我講吧。不過,今晚你可不能像昨天在劉集那樣,偷偷地跑開了,你得準備唱一支歌。”
唱歌?安亦靜搜腸刮肚尋找著停留在她記憶裏歌曲,她仿佛看見身體內部擺放著一排貼滿標簽的櫃子,她跌跌撞撞地朝貼有“歌曲”字樣的那個抽屜奔去,她一把拉開屜子,發現裏麵空無一物。她伸手在裏麵胡亂摸索,最後從中摸出了一張落滿灰塵的樂譜,輕輕一抖,灰塵四下紛揚開來,再抖,便傳來一陣婉轉悅耳的歌聲。這是媽媽在唱!她知道媽媽是一隻百靈鳥,正展翅翱翔在虛無的時光隧道裏。安亦靜自言自語道,“媽媽,媽媽,媽媽……”她驚奇地發現,自己每呼喚一聲,就有一段旋律從她的內心深處飄了上來。她想起小時侯母親在夜晚的燭光下一邊輕歌曼語一邊哄她睡覺的情形。她想起了那支在她看來是世界最動聽的歌:《采蓮曲》——
小船兒劃向天庭,哦媽媽
你給我蓮子般的女兒身
我本是淤泥啊,媽媽,你讓我如此明淨!
我本是大地的女兒喲
你用朝露為我洗浴,你用晚霞
擦亮了我的女兒身
小船兒劃向明天,哦媽媽
你給我蓮藕般的母親身
我本是淤泥啊,媽媽,你讓我這樣迷人!
我本是過去的苦難喲
你用笑容為我引路,你用炊煙
牽引我跋山涉水
哦,媽媽……
明淨的旋律、淒美的歌詞、柔潤飽滿的唱腔,一下子使吵鬧的現場靜了下來。歌聲在夜空中盤旋,起初像一隻受傷的鳥兒試著振顫了一下翅膀,隨後便撲愣愣地越過樹梢飄上了天宇。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仰著頭,在恍惚之間看見舞台上的一個白衣女子就這麼發著光亮,一步一步地飄升起來……
安亦靜感到自己被一種難以名狀的力量牽引著,與其說是她在唱,不如說是母親在領著她唱。她從來不曾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過母親的存在。就在她的體內。現在,她把母親解放了出來,讓母親通過她微微開啟的嘴唇向世人顯靈。此刻,她既是歌唱者,又是聆聽者;既是一個人,又是母親的合唱隊裏的一分子;既是生者,又是死去多年剛剛獲得新生的生命……安亦靜知道,歌聲一旦結束,母親將從此遠走高飛了。因此,她在一遍即將唱完時又應和著嫋嫋的餘音接著唱了下去,直到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在掌聲中,安亦靜感到自己突然從高處跌落到地麵上。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目瞪口呆地望著黑壓壓的人群。母親呢?她抬頭仰望被燈光劃得遍體鱗傷的夜空,看見飛蛾和蚊蟲在光束中上下翻飛,透過它們密布頭頂的塵埃般的暗淡的陰影,一顆大而亮的孤星懸在夜空深處,仿佛一扇明淨的窗子。母親應該就在那扇窗子後麵。於是,她笑了起來。
演出一結束,安亦靜便被大家重重包圍起來。他們七嘴八舌地談論著她和那首《采蓮曲》。他們說,這才是真正的歌曲,相比之下,我們都是噪音製造者。
這時,鞏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把手機塞給安亦靜。
“韋冰的電話。快!”
安亦靜心裏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