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歡歌笑語桄槲交錯聲中,一個疲憊的黑影悄悄離開了人群,獨自爬上了麵包車,在後排的座位裏側身躺下。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這可能是她許久以來睡得最沉的一個覺。她獨自,一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時光像一輛平穩的汽車,載著她滑向一個悄無聲息的世界。

15

在前往周河的途中,鞏固問安亦靜,“你心裏是否覺得這次出來有一種被我們綁架的意味呀,瞧你整天悶悶不樂的樣子……”“沒有啊,”她回答說,“如果我真有被綁架的感覺,那麼綁架者也不是你們,而是時光。是時光綁架了我們所有人。”“你是在擔心兒子吧?我看你還是給他們打了電話吧。”說著,鞏固把手機塞給安亦靜。安亦靜便往韋冰家裏撥了個電話,接電話的卻是個女的。她問韋冰去哪兒了。她回答他帶孩子去吃肯德基了。她問她是誰。她說你是安亦靜對不對,你什麼時候回來?她說快了。喂?小米還在問。安亦靜掛了電話,臉上的陰雲又加深了一層。她知道自己不該那麼去想韋冰,但她控製不住自己的內心。她經常是這樣,就像心是一件什麼物體,不是遺失在了某處,就是忘記帶在了身上。

鞏固說,“到了周河,該由你來唱主角了。”

安亦靜懨懨地看著窗外,回答道,“我什麼時候唱過主角,能當個配角就已經不錯了。”

鞏固說,“有了在劉集演出的經驗教訓,我想我們今晚的演出會是很順利的。小安,你看我們不如把那幕話劇改在明晚演,今天先來它個城鄉大聯歡,先把氣氛給調動起來,你說我的提議怎麼樣?”

安亦靜說,“好啊,怎麼都行。”她已經拿定主意,過了今夜,明天一大早就趕回武漢去。但今晚無疑是個無眠之夜啊。

周河是一個相對較大的村莊。鞏固帶著車隊徑直來到村隊部大院前。在所有人都下車以後,安亦靜才慢慢走了出來。她熟悉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根青草、每一扇門楣。她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眼前的每一張嘴臉,有的像苦瓜,有的像土豆,有的像番茄,還有的像上寬下窄的紅辣椒。當年她就是用這些作物來為這裏的每個人命名的,現在他們有變化麼?她驀地睜開眼睛,看見鞏固帶著一個男人朝這邊走來。鞏固介紹道,“這是馬村長,這位是我們的節目主持人安小姐,她曾在你們村插過隊的,有印象嗎?”

安亦靜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這位馬村長,呆若木雞,這不是馬甲嗎?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原來的模樣呢?雖說冤家路窄,但她萬萬沒有想到來周河後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會是他!

“安小姐在這裏插過隊?那一年?”馬村長抓著安亦靜的手,用一隻手掌不停撫摩著她的手背,這哪裏是手啊,分明是一把鞋刷子嘛。她厭惡地抽了抽手臂,對方卻捏得更緊了。直到聽到她說是1973年時,他才鬆開手,笑道,“哦,73年啊,我那時還是個毛孩子呢!也許我父親認識,他叫馬甲,你在這裏插隊時,他是隊長。”

安亦靜懸在嗓子眼的心這才落回到了心窩。“是他。他是你父親?他現在……”

“死羅,早死羅!”馬村長的手臂在空中劃了一下,笑眯眯地說道,“被電打死的。那年,隊裏架設照明電線,有天晚上雷電交加,他還在和一幫人安裝變壓器,結果被雷電劈死了。燒成了一截黑碳……不提他了,現在好了,到處燈火通明了。祝你們今晚演出順利!”

馬村長一走,安亦靜便背過聲偷偷地笑了起來。看來,老天爺是公正的。她拍了拍挎包,聽見裏麵傳出一陣金屬器具的晃蕩聲。是啊,仇人已死,剪刀還有何用?她準備晚上演出結束後悄悄把剪刀埋掉。想到這裏,她信步朝村隊部走去。她來到當年的那間廣播室門前,探頭朝裏麵瞅了瞅。屋子裏黑黢黢的,隱約看見一張滿是灰塵的方桌,和一地揉皺的泛黃的報紙,旁邊還有一把短了半條腿的木椅。她正想進去,突然聽見有人在問,“安小姐,懷舊麼?”回頭見是馬村長,嬉皮笑臉的樣子,活脫脫就是當年的馬甲。她趕緊往旁邊一閃,避開這個姓馬的小子逼近的嘴臉。

“想起來了!”馬村長拍著自己的腦勺,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北京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