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安亦靜正在車廂裏麵搖晃著。她已經被他們的歌聲吵得暈頭轉向了。她驚奇地發現這一代人最顯著的特點便是熱愛歌唱,無論嗓音好壞,每個人都是自我感覺良好的歌唱者。相比之下她更愛寂靜。難道僅僅是母親遺傳給了她安靜恬淡的基因麼?一路上她都把頭伸向窗外,注視著廣漠的田疇,廣闊的江漢平原似乎沒有邊際,而且所有的作物是同一種顏色。收割在即,大地仿佛一隻泥塑的托盤,裏麵盛滿了飽滿的穀粒。她的思緒在迎麵拂過的風中飄蕩。此刻,她感到自己像一隻飛蛾,撲向記憶深處的一束火焰。她從來沒有對人談論過她心中的那個秘密,在與這幫知青相處的日子裏,也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在周河插隊的經曆,有好幾次,她想,如果有人問,她可能會供認不諱的。可是,沒有人問她。為什麼大家都心照不宣呢?難道每個知青的心中都有一個大同小異的秘密存在麼?她不由得這樣想。

“看,那棵冬青樹!”鞏固高聲叫嚷道,“前麵就是陳村了。司機,請在前麵的那棵大樹下停幾分鍾車,讓大家都下去瞻仰瞻仰。”

站在冬青樹下,歌聲停歇下來,知青們像一群唱累了的知了靜默於樹陰下麵。電視台的記者不失時機地錄下了這一幕。鞏固回憶道,“當年,每逢我們從知青點步行到這棵樹下,就仿佛看見了武漢,這棵冬青樹代表著一個信息,那就是,隻要我們走到這裏就擺脫了農村。然而,每次走到這兒是多麼難啊。那時候,公路剛剛修到這棵樹下,我們必須趕在黎明前從這裏爬上班車。有一次我和土豆、小蟲幾個人來晚了,車以開走,我們是從這裏出發走回漢口的……”有人在啜泣,鞏固停止了訴說,他拍了幾下樹幹,吩咐司機開車。“前麵是陳村,我們回來還要路過的。現在先去劉集。”

14

越往前走,安亦靜感到自己越來越虛弱。她頻頻喝水,不斷要求司機停車,好像隻有通過這種不間斷地新陳代謝才能減輕來自過去的壓力。將近黃昏,大隊人馬才到達劉集。他們被領到小學操場上安頓下來,簡單地吃了點東西,梳洗後便抓緊時間準備演出事宜。安亦靜素麵朝天,她不想化妝,她相信這個村子裏沒有一個人能認出自己來。鄉村的夜晚八點鍾天才黑了下來,操場上燈火通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來了。演出前,鞏固照例作了一番演講。起初人群鴉雀無聲,但很快就躁動起來。是啊,誰想聽他的陳詞濫調呢?村民們摸著黑到這裏來無非是未了看看當年那些乳臭未幹的城裏娃現在變成了什麼東西,在他們的記憶中,當年的這些小知青基本上是一錢不值的,如果說他們真有什麼價值的話,其價值也隻是體現在他們後來的生活中,而對農業生產毫無裨益。在夜燈的照耀下,小學校的殘垣斷壁上還依稀可以看見那條激動人心的標語:“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但天寬地闊,這些孩子們像麻雀一般湧來又飛走,除了揮霍掉了糧倉裏的一些穀粒外,他們的作為究竟在哪裏呢?老鄉們沒有看見,他們隻是覺得讓這些城裏的孩子到農村來遭罪是老天在作孽。

後來,在群眾的歡呼聲中安亦靜走上前台宣布演出開始。然而,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他們精心排演的話劇《花樣年華》非但沒有贏得農民兄弟的掌聲,還換了一片“下去下去!”的倒彩。鞏固慌了手腳,忙征求村長的意見。村長說,他們要聽歌。於是,鞏固親自上台為觀眾獻上了那曲他最拿手的《知青歌》:

“告別了媽媽再見了家鄉,金色的學生時代已載入青春史冊,一去不複返。啊!……”

知青們一起唱了起來,歌聲在漆黑的夜空中飄蕩。

但是,歌聲尚未結束,觀眾席裏就有人喊了起來:“劉德華!”“張學友!”“田震!”“那英!”……顯然,在這個流行歌曲鋪天蓋地的時代,沒有多少人願意聽知青們老掉牙的訴苦歌了。鞏固當機立斷,接下去改唱了一首《花心》。令知青們和在場的記者們備感驚奇的是,這些連普通話都不會講的農民,竟然和著節拍唱起了粵語歌曲。

安亦靜躲在幕後望著遙遠迷離的星辰笑了起來。她為自己也為所有的這些同行者感到悲哀,為他們迷失的青春悲哀,也為中年的幻覺悲哀。是的,她沒有辦法不悲哀。她在片刻間拿定主意,盡快地回家。

嚴格地講,那晚的演出雖然打亂了慰問團事先的計劃,但熱烈程度依然感染了許多人,包括鞏固。演出最後在一首《常回家看看》的合唱聲中結束。在演出結束後由村委會安排的酒席上,鞏固感概萬千地說道,“各位父老鄉親,在此,我代表知青慰問團的全體成員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謝。本來我們是來追憶過去的,但今天農民兄弟們卻為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課——一堂麵向未來的公開課。我們受益匪淺啊。來,讓我們共同舉杯,為新農村的明天,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