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來就沒有把我當作她。我恨她,更恨你!”

“胡說!我當你是她了,可你不是。”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

“這是事實嘛。所有的人都知道的。”

“知道什麼?”

“他們說你是婊子,我是婊子養的……”

“放屁!”她在憤怒之中迸出了一句髒話,很快便臉紅了,她長這麼大還沒有講過一次髒話呢,她說,“誰說的?簡直是血口噴人!告訴我,是誰在汙辱你媽媽?”

“菊花,還有那個人,我殺的那個人,他說他是我爸爸,所以我殺了他!”

安亦靜不相信菊花會這樣說她,但她相信那個人肯定說過。她望著兒子,第一次發現兒子眼睛是清澈的,此刻,淚花在那兩隻並不明亮的瞳孔裏閃爍,隨後溢了出來,仿佛冰雪消融,沉睡多日的冰柱慢慢蘇醒過來。她一把將兒子摟進懷抱,痛快地哭出聲來。安心也嚎啕大哭。“媽媽不是他們所說的那種人,你也不是!不是的……”她一邊親吻著兒子臉頰上的熱淚,一邊哽咽著。當他吻幹兒子臉上的淚水,發現天色已晚,兒子睡著了,並發出了粗重的鼻息。她將安心小心地平放在沙發上,又拿來一床毛巾蓋在他胸腹上,這才挪到茶幾對麵坐下,怔怔地端詳起熟睡的兒子來。

她仔細回味著兒子剛才所講的每一句話,心想,他並沒有胡扯呢,不僅沒有胡說八道,而且在某種程度上講,可以說句句屬實。本來就是嘛,我沒有把他當作小礬來看,我曾經希望過他是,但後來又馬上否定了。如果我從心裏就沒有懷疑過他,他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麼?而且,他竟然是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殺掉戴剛的,這說明他不願承認自己有一個那樣的父親,而我們都以為他是在無意中失手殺的人;還有,他之所以傷害菊花,也是出於她侮辱過自己……聯想到安心第一次叫“爸爸”是對著電話裏的韋冰在叫,安亦靜就覺得這孩子是天底下心計最深的人。他一點兒也不傻,相反,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呢。想到這裏,再看兒子滿是淚痕的臉龐時,安亦靜覺得兒子比先前漂亮可愛多了。

11

安亦靜實在不明白菊花為什麼會在背後那樣議論她。她感到心裏難受,便想約韋冰聊一聊。學校已經放了暑假,樹木蔥鬱的校園人跡稀少,像一座岑寂的寺廟。韋冰的家裏則像是一座冰庫。安亦靜直到進了房間才驀然覺得現在已經是炎夏了,而她自己在家裏竟然還沒有開過一次空調。她想,自己不僅思維遲鈍,而且肉體也遲鈍了許多,連對季節的變化也缺乏必要的反應了。以前她怕熱又怕冷,後來她非常怕熱,現在可好,無論冷還是熱她都感覺不到,活像一具行動的僵屍。她對突然湧現在自己腦海裏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當韋冰打開房門請她進去時,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抱緊自己的雙臂。“你是不是覺得房間太冷了,我去把空調溫度調高點。”韋冰說著,扶住她的肩膀坐進沙發裏。她說,“不必了,很快我就會適應的。”

與上次見麵相比,兩人外表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韋冰又老了許多,當然,對於一位年屆四十的男人來講,這種老主要體現在精神上的萎靡,和肉體的困頓方麵。安亦靜注意到韋冰刮得光亮發青的下巴上有一道並不明顯的血跡,頭發是向後梳理的,還打了少許的發膠,多年以前她就注意到他在落發,頭頂日見稀疏,現在更趨明顯。他穿了件絳紫色的硬領襯衣,領帶是暗色條紋的,西褲挺刮,舉手投足之間處處都顯示出一個成功男士的氣度,但又掩飾不住疲倦和漫不經心。

“最近很忙吧?”她喝了口茶,無話找話地說道,但說過之後便怪自己真是愚蠢,學校都放假了,他怎麼會很忙呢?

“沒有,”韋冰笑了笑,打了個哈欠,“不忙,就是提不起精神來,不像你,你看,你多麼容光煥發啊。”他望著她,實際上他也看出了她今天的精神狀態並不太好,雖然安亦靜出門前曾刻意打扮過自己,但一個人的精神狀態是服飾能夠打扮出來的麼?他見過前段時間她在排練場上的風采,在聚光燈下她是那樣的迷人,而眼前的她盡管仍舊不失優雅,但總的來看卻是憔悴的。

“哪裏,我都四十好幾歲的女人了,即便還保存著那麼一丁點兒所謂的容光,又能煥發到哪裏去呢?”安亦靜歎氣道,“有時,我覺得自己這輩子已經活到頭了,前段時間不過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罷了。”

“瞎說。”韋冰責怪道,“你千萬別這麼想。你要知道,你自己原本就是個美人兒。”

安亦靜垂下頭,她多麼想聽一聽韋冰對她的真實評價啊,哪怕是言不由衷的讚美,她也樂意聽下去,如同多年以前他寫給她的那些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