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裏來的國際長途電話,使老孟的日漸開朗的內心重又布滿了陰钂,重又變得陰暗。也許將永遠地陰暗下去。使得他也許從此會同一切帶有吹樂色彩的這類喜慶活動絕緣。他的命運裏也許永遠不該有歡樂,有的隻能是嚴峻和沉重。接電話的第二天,他便收拾了行裝,往程誌那兒去。邀請程誌參加校慶的信到達螢源時,已經過時了。最初的遨請名單上本沒有程誌,是戴執中後來建議加上去的。他希望這次校慶能成為當年紅杉社大多數成員的一次聚會的機會。他因此主動向梁守一要了邀請名單,然後提了那個建議。建議被采納,但時間卻晚了。信在鄉政府又耽擱了好幾天,等鄉長托人連同程誌的別的信件一並帶到董源來的時候,程誌即使馬上動身也來不及了,
但即使來得及,程誌也未必會趕去東大。他已經決定留在蓳源,以鄉長助理的身份兼任蓳源村小的校長。既然已經決定了,他就希望馬上動手把事情做起來。因為那個盜墓案,失去了校長的董源村小好久沒有開課了。
董源人開始想也沒有去想程誌說的是不是真話。就像縣裏和鄉裏的那些不相信程誌真的要來工作一樣。等到事實確證了,他們也就立刻有了嚴肅。他們倒是沒有像當初縣委那樣懷疑程誌有什麼不良背崠。他們隻是覺得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審。碩士生的程誌差不多相當於進士了董源的廟門固然是容得下這樣一尊菩薩的,但這樣一尊菩薩肯主動進這廟門,畢競有一些大慈大悲的神聖,他們決定擺鄉宴酒。
決定是由螢源的元老院作出的,派款派物也就很容易,村長稍事張羅,一切就很快齊奮。
鄉宴酒設在董源村小操場,一擺幾十桌。一律用八仙桌。主桌桌麵拚縫一律東西向,朝南座為大位。旁邊兩桌是次桌,桌麵拚縫一律南北向,靠壁(場子中無壁,設若有壁)座為大位。安放八仙桌由專人所司。操場淩空挑起一盞汽燈,隻照住主桌。主桌和次桌坐的都是老人,由輩分和德望而分出主次。老人們推了程誌在最上位落座。程誌像坐了彈簧似地再三蹦起,再三不得安穩。竟至引起老人們正顏斷喝,方才惶惶然從命。
鄉宴酒喝得極斯文,充分顯示出董源教化淵源的深厚。主、次桌的老人們依席給程誌敬酒,然後各桌輪番來人陪酒。程誌不善飲,作個表示就可以,並不強勉。席間縱論天下興衰,董源今昔,對程誌自然是感恩備至,寄望甚殷。
鄉宴酒是董源待客的最高形式。一般用於婚喪壽慶(慶包栝敗官、造屋)由當事人一家主辦。似這樣由全村公辦的鄉宴酒,大約在一百年前辦過一次。
許是不勝酒力的緣故,程誌很快就覺得渾身燥熱起來,神誌有些恍惚。心裏忽然存了一種很深的疚愧。麵前的這些人,這些以極大的真誠與恭敬來對待他的人,他曾經以一種現代人的優越蔑視和悲憫過他們,盡管那優越感是不自覺的,但那蔑視和悲憫卻是真實的。又忽而想起董德遠。要是他們此刻曉得了他曾經幫助羞德遠潛逃,他們會有何舉動呢。他欺騙了他們。他們不會容忍和理解他的。生活是多麼複雜,有多少事說不清避不明。理不出頭緒。他欺騙他們,他不得不欺騙他們;他們不會容忍和理解他,他們應該容忍和理解他;他不配享受他們的如此尊敬,他同時又是當之無愧的。董德遠現在在幹什麼呢?也在仰望天上的那一鉤冷月嗎?南海邊上的月亮大約會溫暖一些的吧。張黎黎幫助董德遠找到打工的活計沒有呢。張黎黎應垓不會拒絕他的請求和托付的吧。張黎黎從戴執中那裏曉得他的下落之後給他來過信。往事已如逝水,但張黎黎感謝他為她保留的那一份純情。他發現自己依然在可悲地愛著張黎黎,這愛情是不會有結果的。但他相信張黎黎不會拒絕以別的方式來給這真誠以報償一那夜天氣很好。夜空清明澄徹,杲月燦然,風颯爽而溫柔,是一個宜於飲宴、宜於歌舞、宜於交誼、宂於房事乃至一切歡快欣然的人事的夜晚。
這樣一個夜晚,當深山裏的程誌在微醉中心事重重的時候,坐在東大敬文堂觀眾席前排的梁守一卻顧不得他一向頗為重視的儀表風度,把頭仰在椅背上輕輕地打起鼾來。他太累了,也太滿念了。當時,台上的山鬼正采三秀兮於山間,怨公子兮悵忘歸。但梁守一是無論如何堅持不住為之一掬同情之淚了。在他看來不管人們說得怎樣的高深莫測,改編成舞劇的《山鬼》說到底仍然隻不過是一出同別的悲劇並沒有什麼本質不同的悲劇。而他一手導演的東大百零五年校慶無論有過多少異議或難免不盡人意之處,也無疑是一出有著絕對完滿的大團圓結局的標準的喜劇。
生活總還是多一些喜劇少一些悲劇的好吧。
1992年1月-6月於江西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