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就是他的偵查對象他的受害者。張俊義簡直無法想象。
“啊,老徐同誌。”張俊義老人眼裏有了層清亮的淚光,他懺悔,他真誠地懺悔——可是張俊義,你能有什麼錯呢?!——張俊義卻仍然非要懺悔,他哆嗦著搖著拍著徐學章的手,“你受了冤枉了!我於心不忍呐!我有罪呀!……”
徐學章的眼睛裏、老伴淑琴的眼睛裏一齊有了淚光。三十多年了,他終於得見他的案件辦案人,終於可以坐在柳蔭下麵聽一個駭人的故事。張俊義講了1964年深秋的那個星期日上午,講了孟宗祿讓他以“深潛特務”為案由進行立案,講了孟宗祿口述的立案材料上報公安部、S省委、西北局、上報文濤部長、徐海峰省委書記……善良的徐學章聽得膛目結舌,聽得毛骨悚然,假如不是辦案人本人給他講述,他簡直不敢相信這種鬼域般的事情會發生在共和國的燦爛陽光下麵,簡直不敢相信給他們立案的人就是說他“策反”了他們的情報領導人。徐學章回想起一直到八十年代中葉、甚至到孟宗祿辭別人世前夕,他一次次給孟宗祿打電話、一次次去拜見孟宗祿,他視孟宗祿為他們地下情報工作的知情人他了解他們他是公安廳長他會證明他們的清白他會為他們的案件平反和昭雪而當他求助於求救於孟宗祿的時候孟宗祿從來都和顏悅色從來都隻說他愛莫能助從來告訴他的是他和他們是一攤子他們有關係因此他必須回避……他視作能夠拯救他的人結果是立案者,他傾訴衷曲冤情的人結果是冤情冤案的製造者,他多次踏進的那個辦公室就是案件形成、孟宗祿給張俊義口述立案材料、孟宗祿讓張俊義立案偵查他們“說不定是深層潛伏特務”的同一辦公室。徐學章愈來愈駭然地瞪著一雙和善的月芽形的眼睛,他愈來愈冰涼的手始終牽在老伴淑琴的手裏……
仿佛是一個現代童話,一個在寒冷的冬天裏一片冰天雪地裏走過來一個冰雪老人他冷峻地冷酷地講述著一個冰雪般的現代童話。
暗箭難防。
暗箭傷人。
但孟宗祿立案不是暗箭,他是合法地使用著法律賦予他的立案權。他擁有這樣的權利,法律和人民給予了他。
……
公園見麵以後,張俊義讀了呂出他們四個活著的小組成員合寫的他們的輝煌和他們的淒苦為曆史而辯護的文字,這篇辯護文字讓盛北光五十年後見到呂出連連說出“心裏不安”,這篇辯護文字也讓張俊義三十年後見到徐學章負疚和負罪感良深。他終於明白了在孟宗祿和呂出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恩恩怨怨,明白了本該是共和國功臣的呂出五個年輕人當年真正的輝煌真正的不容易和真正虎穴裏對共和國的忠誠。張俊義震驚了。張俊義相當震驚。正義與邪惡,崇高與醜惡,人間的美好和人間的卑汙,象淩峰汛期順流而下挾勢而來的巨大破裂的冰塊猛烈地衝撞著這位老公安人員的心。他再見到徐學章,見到一見如故的和善老人徐學章,他肅然起敬,也肅然對他自己對他的老領導老上司孟宗祿作著戰犯似的判決。
張俊義說:“主犯是孟宗祿,我是脅從。”
張俊義說這話時正義凜然。他是老執法人員,他懂得共和國的法律中有一條罪名叫“循私枉法”。他把他自己要押上審判席。
徐學章不忍,徐學章連連搖搖頭擺擺手勸慰對自己三十年前的所為深惡痛絕的張俊義:“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看這問題。”
張俊義表示,為了贖罪,為了這樁冤案大白於天下,他願意為他的立案受害者們做任何事情,包括為他們申訴,為他們作證,為他們出具立案經過證明材料。
張俊義是把自己釘到十字架上去了。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屬於秘密性質,作為公安紀律既不能將案件泄露給當事人更不允許為當事人即偵查對象出具任何有關案情案件進行情況的證明材料,違反了任何一條都要受到公安紀律的製裁。張俊義是老公安人員,他為徐案所做過的所要做的,危及到他自身的安全,人們憑籍著公安紀律就可以讓張俊義有口難辯地受到嚴厲處分。張俊義已經離休,已經年逾花甲,在他離休的S省公安廳,他是以一個克已奉公的好公安幹警光榮離職的,他這樣即使不受處分也要將自己置於人們的是非之口或者甚或非議之下的,他將失去安寧的幸福的可能還受人尊敬的晚年。張俊義卻非要置自己一世的清白一世的光榮一世的毫無瑕疵於不顧,仗義執言,寫出了一份字字金石不是千古文字勝似千古文字的證明材料:《澄清徐學章、呂出等同誌受冤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