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來以為冤沉海底了,能再見麵,這是老天爺的事情。”呂出不勝唏噓,“我的想法,這完全是天意!我想大概是天意難違,老天爺不願意讓我們就這樣永世沉淪下去,所以它把你又送到我麵前來了。我總算能對曆史、對朋友、對親人有一個交待了……對我的一生,有個交待了!盛老,我可以說,等我們的冤情大白於天下,我呂出是可以暝目了!……”
呂出聲音哽咽。但他沒有掉淚,象五十年前告別盛北光踏上那條生死未卜的路一樣沒有掉淚。他唯一能告慰自己的,事情有了水落石出,他將活著看見這一天。
或許隻有大難不死、大難之後劫後餘生額首慶幸的人,才會有呂出此時的激動和冷峻。他的心已經讓五十年的磨難磨礪得格外堅韌。
盛北光的老夫人在一旁抹著眼淚:“做這麼大的貢獻,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我和盛老的心裏……很不安。”
在孟宗祿的新疆派員寫史和徐海峰親幸新疆編纂春秋前後兩件事情發生以後,小組成員在他們的古稀之年又迸發了一次他們青年時代的激情,除了故去的李福泳,呂出、薛浩然、徐學章、王冠洲還是當年的小組,還是依然親密無間團結無隙地為理想而抗爭。他們奮然命筆,以自豪以泣血的感情記敘下了當年他們在戰爭年月裏的輝煌和在和平年代裏的淒苦旅程。這是他們平生第一次為自己作的曆史辯護。四十餘載以後的辯護。在找到盛北光以後,呂出將它寄給了盛北光,盛北光由此知道了呂出別他以後從重返西安開始的諸般經曆,此時,86歲的老人抖動著嘴唇,一再喃喃:“一連看了三遍,倒使我內心不安!”
……
雙方促膝長談。
盛北光也有一些不解之謎。呂出怎麼可能這麼長時間找不到他呢?雖然他把名字改了一個字,但晉冀魯豫軍區、後來的中原野戰軍、再後來的二野,赫赫有名的劉鄧大軍政治部敵工科不是一個無法尋覓的海市蜃樓。事實上,盛北光說,至少先後兩次有人找他了解呂出的情況。
盛北光說:“分別以後,大約在五十年代初期曾有人向我調查過你,結果弄得我很不愉快。”那時他在漢口,解放軍橫渡長江接管武漢以後,盛北光在漢口政法部門工作。一天,西安公安部門來了兩個外調的人,談完呂出當年在晉冀魯豫軍政大學學習和派出的情況以後,盛北光問:“小夥子情況還好吧?”
對方回答:“好,好,他很好。”
盛北光又問:“能不能把他在什麼地方工作、他的地址告訴給我?”
對方麵有難色:“這個……他的工作保密,我們還沒有權利告訴你……”
既然是組織機密,盛北光不便再問。
“你們還有什麼問題?”本來知道了他派出的人的下落挺高興的盛北光這時沉下了臉,順手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問話中也帶有了不耐煩和逐客的意思。
對方也夾起了公文包,站起來的時候,說:“最後一個問題。這個人地下工作有成績,對使用他,你有何意見?”
“很簡單,四個字,論功行賞。”盛北光也站了起來。
雙方約好第二天再見麵,對方來取盛北光為呂出出具的證明材料。可是第二天對方失約,第三天、第四天……對方千裏迢迢要來拿的證明材料,始終鎖在盛北光的抽屜裏。
……
“證明材料你始終沒有出具?”呂出問。
“不,記得多年前,大約是五幾年還是文革中記不大清楚了。”在賓館幽雅的房間裏,台燈光朦朦水霧似的散發著曼渺的柔光,在霧一樣夢一樣的氛圍裏,兩個古稀老人輕言慢語地談著許多年前的一幕幕情景。老人總是喜歡懷舊,但呂出在夢一般的氛圍裏,不是懷舊。他是在竭力搞清楚他生命中曾發生過的重大事件,這些事件影響了他、乃至也影響了小組成員一生的命運,它讓那麼美好的李福泳死前也沒能見到盛北光——李福泳當年追問的他的“上司”、他的直接領導人;它讓李福泳躺進墳墓的時候連“同誌”二字都不配享有。現實太殘酷也太冷酷,將近五十年以後恍如隔世地象在夢境中聽當年的故事,呂出隻感到一陣陣心悸。南柯一夢,簡直南柯一夢!南柯一夢故事中的淳於棼夢入大槐安國娶公主當太守榮華富貴顯赫一時,他們五十年一夢,五十年一夢中他們血淚交織!呂出想起盛北光說的“五十年代初期”就是黨員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就是整黨就是他填上的表交不上去最後迫不得已將“參加革命時間”懸空!而盛北光說的“五幾年還是文革中”,則很可能就是他和徐學章的“特務通訊”東窗事發……呂出心悸,他或許不該知道這一幕幕真情實景,知道了,他心在落淚,心在泣血,人們啊,人們啊,親愛的人們啊!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逆風放火?!為什麼戮害無辜?!……呂出黧黑的臉膛漲得通紅,一雙當初明亮如星辰的眼睛如今飽含蒼桑蘊含雷電似的從瞳孔深處迸射出火一般的光點,他竭力控製著感情,他的胸膛裏跳動著的依然是一顆血性男兒心,洶湧的大海沒有吞沒他,迭起的災難沒有擊倒他,呂出呀,當你知道了一幕幕帶著冷酷意味、海風般腥味撲鼻的真情實景的時候,你也不該經受不起。他對自己說。他叮嚀著自己。將那樣一種目光繼續地望著盛北光。盛北光也繼續用真情實景的話語撕裂著呂出的胸膛。盛北光說:“可我記得清楚,那次是西安方麵向我函調你的情況。我寫了證明材料,也很快寄給了他們。順便我向他們打聽你的住址及工作部門,他們再沒回音,我沒有辦法同你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