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呂出帶著兩個兒子回到陝西農村。離開新疆之前，他想見見老婆，也讓兒子們見見媽媽，別人不同意；他想讓老婆同他和兒子們一起重返故裏，別人更不同意。自治區政府醫務所主任唐素筠被從“第二學習班”直接送到了芳草湖農場進行勞動改造，呂出知道了老婆開始被定性為“階級異已分子”，後來又改判“壞分子”，“壞分子”沒有資格給人看病，讓她養豬。人大夫變成了豬大夫。呂出為老婆既感到悲哀也感到滑稽，他無法想象從人大夫變成豬大夫的老婆什麼模樣，芳草湖幹校的軍管幹部不讓他見老婆，他知道這一別此去路迢迢秦嶺相隔天山相望再想見一麵談何容易，他摘下手腕上的表，又留下700元錢，鄭重交到軍代表的手裏托咐軍代表把錢和手表轉交給妻子，領著兩個兒子離開了囚禁著兒子們的母親、他的妻子的那個非常遼闊的芳草湖農場五七幹校。
這筆錢和手表卻意外地永遠沒有到妻子手裏。而且他永遠也不知道是那個以神聖的名義監管著這些準犯人的軍代表本人貪汙了還是幹校的領導階級以神聖名義剝奪了階級異已分子或壞分子唐素筠享有這筆錢和手表的權利。或許這些人共同認為血管裏流著髒血的惡霸地主女兒隻配有一個悲慘的命運。
兩年多音信渺茫，兩年多夫妻骨肉分離天各一方，妻子母親不知丈夫兒子、丈夫兒子不知妻子母親。生離死別兩年多以後，呂出帶著小兒子把大兒子貝貝寄養在他們的“驛站”徐學章的家裏千裏迢迢重返新疆去要老婆，接待他的自治區組織處長對這個癡情丈夫加以嘲笑：“你找這麼個老婆還奔來跑去？”這麼個老婆？這麼個老婆是自己的結發妻子糟糠之妻患難夫妻！呂出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想的，這些人難道連點人的感情人的同情心也全泯滅了？他們想看到什麼？看到他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政治上的打擊不足以打倒他呂出那麼情感上的、夫妻間的、骨肉親情間的撕裂和痛苦呢？……
芳草湖建設兵團農場是一個占地近萬公傾、擁有四五萬人的大農場，自治區政府的芳草湖五七幹校就是從芳草湖農場圈出了一塊荒地讓接受改造的幹部在荒灘上開荒種地。這是一種近似流放或服刑勞改的懲罰，因為所有進到這裏的人基本沒有行動自由，通訊自由也連帶被剝奪。兩年多之後，當呂出找到芳草湖幹校的時候，荒灘早已被這些囚徒們改造成了麥田、高梁地，果木成林了，大多數的囚徒也相對自由，家在附近的人想溜回去住上幾天也能住上幾天。可是兩年多孑然一身的妻子怎麼樣了？活著？病了？還是有什麼不幸在等待著他？他牽著小兒子的手一直找到豬場，豬場很大，幾百頭豬，臭氣熏天。在一個豬圈裏，有個女人正在起豬糞，豬圈很髒，女人也很髒，望著女人的身影呂出的心怦怦直跳，是她？會是她嗎？會是他分別兩年生死不知的受盡各種折磨的卻還活在人間的妻子嗎？……他走得愈來愈近，眼睛卻愈來愈模糊，髒髒的、憔悴的、也衰老了許多的妻子在他的淚眼模糊裏卻完全看不清了……呂出淚流滿麵，看著小兒子叫了聲“媽媽”，撲進髒髒的喂豬的母親懷抱，看著妻子唐素筠乍然地聽到兒子的叫聲，乍然地看見丈夫和兒子出現在她眼前，她仿佛不敢相信命運不敢相信眼睛似地怔怔地呆住了，看著妻子彎下腰抱起長大了許多的小兒子母子倆人抱頭痛哭，呂出感到心在滴血。妻和兒，是我帶累了你們，是我保護不了弱妻幼子讓你們承受這種母子分離的長痛。淚水從妻子髒汙的臉上流下來也帶著汙泥濁水流進他的心裏，他知道倘若不是因為他的“特務通訊”被偵查而想落井下石的人卻又抓不住真實把柄把他送進監獄或者送進地獄才把漫天野火燒到他無辜的妻子身上讓妻代夫過唐素筠就是地主女兒也不致於遭難如此。是他的劫運落在了妻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