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特別立案(三)(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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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雨來臨的時候呂出已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他對妻子唐素筠說:“活著就有出路。運動一來整我的罪名列上一百條、二百條都有可能,而且,肯定波及到你。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也無論多麼困難,你都要答應我,一定要活下去。”後來唐素筠能夠堅強地活下去和夜深人靜之時丈夫對她的這番千般叮嚀萬般囑咐不無關係。

呂出而立之年才結婚。一直盼著兒子結婚的母親最終還是沒有看到兒媳婦,結婚的時候他們在新疆,隻給老人寄回一張兩個指甲蓋大小的照片。母親點上煤油燈湊近看照片上的兒媳婦還是看不清,但她知道兒子結婚了,她放下了一樁很沉重的心事。幾個月之後,母親就滿足地永遠合上了眼睛。

父親終於看見了兒子娶的媳婦。媳婦是醫學院畢業的大學生,父親還挺驕傲。就在那次生離死別幾年後父親來看兒子,夜裏躺在半扇門板支的哢吱吱作響的床上,父親還難受地在責備自己:“你媽常常想著給你找媳婦,家境不好,都怪我自己沒本事。”這是陝西農村人的觀念。陝西農村人娶媳婦早得嚇人,十二三歲家裏就給把媳婦娶進門來了。呂出小時候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女娃娃,小夥伴一結婚就變得特別戀家,叫他們一塊兒去爬樹去掏鳥去打水仗他們都不肯去玩。人家有老婆自己沒老婆,家境貧寒連個提親的都沒有,這是呂出在上“完小”的時候最被人瞧不起的一件事。假如按照當地的鄉俗,呂出晚婚晚得就簡直不可思議。不是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也不是他自己把一顆熱情敏感的心封存了起來,是他自身的政治條件使他對婚姻忘而卻步。那個年代,政治和愛情緊密相依,呂出的“舊經曆”剝奪了他享受愛情的權利,他不能把自己沉重的政治包袱帶給一個無辜的姑娘,哪一個姑娘也不敢把自己的終身托咐給象他這樣一個政治背景的青年。呂出蹉跎青春,渴望愛情,愛情卻久不敢來叩他的心扉,就在他孤獨、寂寞、難遣憂愁和鬱悶並不快樂的單身漢生活持續到他年將三十的時候,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走進了他的生活。

姑娘出身不好,自身條件卻不錯,她是自治區政府醫務所的醫生,醫學院畢業以後大概就是因為她是“惡霸地主”的女兒將她貶謫到了邊疆。女大學生來找呂出要過幾次舞會入場券,開始是她為女伴們要,後來是女伴們慫恿著她去找呂出要,女伴們隻知道唐素筠有了一個有權的男朋友,大家在讓她要舞票的同時也開著玩笑要吃她的喜糖。唐素筠感覺小夥子不錯,有時候就主動邀請呂出去陪她跳舞,呂出遵命奉陪但從不跳舞,姑娘更感到小夥子忠誠可靠。在愈來愈多的接觸中,唐素筠向呂出講了她自己不幸的身世,她說她父親本來隻是個小學教員,可是後來國民黨搞“保甲長”製的時候給安上了個“保長”,保長沒當過幾天,儒生出身的父親也沒有血債更沒有命案,但土改的時候被定為“惡霸地主型反革命分子”,判15年徒刑,送東北勞改農場改造……姑娘掉了眼淚,“我這樣一個出身,隻怕連累你。”呂出說:“我們是一個藤上的苦果,誰也嫌棄不了誰。我們結合吧。”唐素筠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敢娶地主的女兒?”呂出說:“不,我娶的是你本人。”

呂出先斬後奏,他不能在他的婚姻大事上再聽憑別人的安排,他得追求自己的幸福,等到組織上知道他找了一個地主的女兒,他們已經成為了合法夫妻。這樁婚姻,就注定了當那場泯滅了許多人的善良和良知的文化大革命風暴席卷而來的時候,他們將必須共同經受磨難,飽經憂患和風風雨雨。

軍隊支左,實際上是軍管,首先從組織部門傳出風聲,呂出有個“特務通訊”,和他的同夥搞秘密通訊,有重大現行活動嫌疑,被有關部門偵查……當大字報貼在牆上,別人議論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呂出坦然,別人問他,他明白裝糊塗,“沒有,哪裏會有這種事情?你大概是聽錯了,張冠李戴了吧?”他心想,別人要把你看成特務,你低頭走路,就更象個特務,不如挺起胸脯,堂堂正正地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他這樣一種死不認帳的坦然的態度,別人猶可以忍受,支左的軍代表以無產階級專政的柱石和長城的名義勃然大怒了。軍代表姓劉,團級幹部,一個又胖又高的山東大漢,受他專政的這些壞分子們於是就送給他一個不雅的綽號:劉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