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治區黨群口一千多名幹部被封閉在黨校學習審查,命名曰:第一學習班。軍代表劉胖子就是這座封閉的軍營受審人員的最高首領,集中營裏的監獄長。劉胖子在第一學習班開班動員大會上,一口氣點了七十多個罪大惡極分子的名和罪行,呂出排榜第三。軍代表對呂出作了一個形象的素描:“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這第三位嘛,曆史現實都不幹淨。舊軍官出身,進行秘密特務通訊,對共和國進行顛覆活動。這個人就在區黨委工作,在我們的要害部門!此人非常狡猾,群眾組織多次點名,本人紋絲不動。根據確鑿資料,叫他‘特務、間諜、反革命’都沾邊。告訴你,尾巴抓住了,這次逃不過去了!”
“三號”仍然狡猾地紋絲不動。
第一學習班裏有人自殺,自殺者是軍代表點名的第一名。呂出住在自治區黨委單身宿舍時,曾和這位維漢語言的權威、區黨委翻譯處處長同宿一室,這人長得排場體麵,大個子,大塊頭,大眼睛,胡子總是刮得幹幹淨淨,說話非常文雅,慢條斯理。呂出對這位首屈一指的大翻譯十分敬重,《紅樓夢》等經典名著的維語版本最後的定稿都是經過這位大翻譯一字一句修改勘正。他曆史上有個汙點,當過國民黨的縣公安局局長。每次一搞運動,翻譯處長就首當其衝,而且被排列在“軍警憲特”裏的“警”類。他熬過了鎮反肅反,熬過了三反五反反右,熬到文革,他就再也熬不下去了。他絕望了。那天後半夜,他從大教室改成的大宿舍其實是囚禁著他們的大牢房裏爬起身,對門口站崗的衛兵說,他去解手,這一進廁所大翻譯就再沒有回來,等到再有人上廁所,發現他吊死在二樓的廁所裏。那個夜晚非常恐怖,大家坐在床上,不開燈,坐在黑夜裏聽一群人踢裏蹋拉搬屍體下樓的各種聲響。大翻譯生前體重不輕,死後恐怕份量更重,隻聽抬屍體的人累得嗯唷嗯唷。兩天以後開批判會,“劉胖子”對他治下的這個臣民的死亡沒有絲毫憐憫,他宣布死者的罪狀:“早年追隨國民黨,雙手沾滿鮮血,罪該萬死,死有餘辜。”
呂出隻為大眼睛大塊頭大個子溫文爾雅的大翻譯家的如此輕生感到惋惜。第一名是“軍警憲特”的“警”,他是“特”,排在特務行列,假如他也尋繩上吊,他相信“劉胖子”宣布他死後的罪名和第一名的大翻譯家不會有兩樣。但他覺得自己這條活過了戰爭活過了可能會被國民黨軍事法庭判決槍斃可能會被綏署二處以“匪間諜”罪名活埋掉的命特別昂貴,他要好好地活下去而且準備要讓泯滅了人性的“劉胖子”不能活得太舒服。
“劉胖子”找這個狡猾的“三號”人物去談話,同是軍隊幹部的指導員陪在一邊。劉胖子見他進門開口就說:“呂出,你自己應該認清形勢,這麼大的運動,老革命都逃不過去,你能逃過去嗎?”
“有一個故事你知道嗎?”呂出不緊不慢不慌不忙。“戰國時期範睢由魏出使齊國,刀劍林立,範睢眼眨也不眨,有道是‘齊國鋼刀雖快,不殺無罪之人’!”呂出說話間就有點咄咄逼人,“‘秘密通訊’問題上,隻要拿出一封信就行了,何必興師動眾呢?政委!”
軍代表怔了一下,“我初步判斷,你要不是大大的好人,給黨立過功;要不就是大大的壞人,不是一個十分簡單的特務!”
呂出笑笑:“我肯定是前邊的!時間將會證明我是大大的好人,你要把我當成後一種人,我相信肯定會使你失望。”
陪在一邊的指導員對“特務”的囂張氣焰實在看不下去,大聲斥道:“呂出,你現在還如此張狂?向後轉!齊步走!”
指導員一急,“步兵操典”的口令也出來了。呂出覺得好笑,他想起和孟影打架抽一皮帶那次,教官懲罰他“兩腿半分彎”。軍代表顯然把這裏當成個兵營了。
呂出在國民黨軍隊裏給共產黨搞情報工作沒有上軍事法庭,現在到了劉胖子的這座兵營裏倒上了軍事法庭。三十多個人圍成一圈,呂出作為被告被圍在正中間,曠日持久的審訊搞得呂出心煩意亂,終於失去了耐心。“審判長”是位老處長,剛從牛棚裏解放出來大概很想有立功的表現。呂出煩躁:“天天一個問題,答複了多少遍,該調查清楚也早調查清楚了,到底有沒有特務通訊?還用我說?”審判長桌子一拍:“扯皮幾年,等著組織處理嗎?呂出,你的問題絲毫沒任何進展,但你滑是滑不過去,溜也是溜不過去!”呂出一下臉紅脖子粗:“什麼叫進展?是不是我成了特務、反革命就算是取得進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