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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想到他們的厄運是和孟宗祿有關,沒有人想到這場災難就是一兩回普普通通的晤麵種下的禍根。呂出沒有想到,徐學章沒有想到,波及到的王冠洲、薛浩然也都沒想到。
呂出和孟宗祿的見麵是在後者把他及其小組成員編號列為“力量”的十五年以後,1962年春。這年,西北局召開秘書工作會議,在他們下榻的賓館與會人員名冊登記簿上,S省的公安廳副廳長孟宗祿一眼看到了呂出的名字及其職務。呂出時為新疆自治區黨委辦公廳直屬組組長,處級幹部。呂出在十五年後突然“冒”了出來,孟宗祿眼睛一亮,旋即問新疆公安廳長:“呂出是哪個?”
在大會禮堂裏,這年三十五歲的呂出正在埋頭看文件,孟宗祿走了過來:“你是呂出同誌嗎?”
呂出站了起來,打量著眼前這位個子高大魁梧、大臉龐高顴骨、四十多歲,笑容可鞠的人,不認識。
“你是誰?”呂出從對方的音調和笑容中都感受到了親熱和親密,可是陌生人的親熱親密讓他略略有點不安,這不太尋常。因此他有點狐疑。
“孟宗祿。”
對方說出這三個字,仍然笑容可鞠著,主動伸出寬寬厚厚的大手,並不介意呂出問話中的狐疑甚至不太禮貌。呂出在被對方“發展”或者“策反”了十五年以後握住了他的發展者或策反者的手。他1948年拒絕過、1952年拒絕過的這雙手在1962年這樣一種場合中他已經無法拒絕。
呂出笑笑:“久聞其名,不見其人。”
孟宗祿也笑笑:“過去有些事情不太清楚,等會開完了,聊聊吧?”
孟宗祿要盡地主之誼,也是盛情難卻,呂出恭敬不如從命;他拒絕他被“策反”,他不拒絕孟宗祿這個人。對方畢竟是老區出來的老革命,他理應尊敬對方。孟宗祿果然熱情,會議結束,叫了兩輛小轎車一起出去遊玩,兩人沼著蒼鬆翠柏青翠欲滴的山坡慢慢往上走,邊走邊聊。
孟宗祿顯然談興很好:“過去你們那一段工作很有成績,我知道,我很熟悉。在戰爭中起了很大作用,彭總幾個領導都講了,我們在胡宗南司令部建立的情報力量有很大作用,工委劉書記參加前總會議回來表揚鼓勵過我們。我早就想見你,但是沒機會,想不到這次碰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提出來。什麼時候再找個機會,把咱們那些人召集到一塊兒,見見麵,座談座談,總結總結,高高興興,多好!”
呂出沒有感覺到“多好”。
孟影、徐學章也應邀參加了這次遊山玩水。孟影一直側著臉傾聽著孟宗祿的話,鼓鼓的大眼睛裏充滿著驕傲和興奮,不時附合地點點頭。
走到一處風景優美的地方。孟宗祿以禮賢下士的熱情招呼著大家:“來來來,合張影。”隨從的警衛立即拿出相機,“哢嚓”、“哢嚓”按響著快門。
後來衝洗出的照片許多畫麵上的人物是:孟宗祿、孟影、呂出、徐學章。
照片上,他們大家很親密的樣子。其中,最誌得意滿的是孟影,他是聯結孟宗祿和呂出小組幾個人的紐帶,依照經由他寫材料、孟宗祿一級級報上去的他們之間的組織關係:孟宗祿發展了他,他發展了呂出幾個,他們這一“攤攤”,才成為一個光彩奪目的群體。千年文字會說話,千年圖片會說話。李福泳不承認,且還企圖同他動手,他孟影倒是要看看,呂出會怎麼對待這件事,對待慧眼識人、有恩於他們幾個的孟宗祿和中間起了搭橋牽線作用的孟影本人?
一整天旅遊、拍照,呂出很少說話。
“你們這些人,現在都天各一方,事情還不好辦。”孟宗祿在考慮著實際問題,呂出聽明白他指的是“座談會”。“不過,我們可以先搞個東西嘛!”孟宗祿在為“座談會”搞不起來遺憾了一會兒以後,想起S省當時正在演出的一出眉戶戲《兩顆鈴》,那是反映破獲潛伏特務組織的破案戲,他高興地講了這個戲,高興地說:“我們也可弄個比這更精采的嘛!”
中國人重視樹碑立傳,有政治野心的人更重視樹碑立傳,樹碑立傳可以使尊者更尊、貴者更貴,可以使人青雲直上和飛黃騰達。樹碑立傳可以滿足人的政治野心。呂出當時並沒有想得這麼深刻,但孟宗祿表達的“要寫東西”的願望還是相當清楚,呂出想,這個“東西”大約就是要通過文藝作品把他們小組和孟宗祿的關係捏得更牢,“間接”地承認他們和孟宗祿之間那樣一種組織關係。這樣呂出就不能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