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泳再回到西安已經是他參加西藏平叛以後。醫院診斷他是肝硬化,其實就是肝癌,三次肝腹水抽掉以後李福泳已經十分虛弱,每況愈下。徐學章攙扶他到病房外麵的林蔭道上散步,他發現李福泳十分冷靜,也十分沉默。
“我的病很難治好。”李福泳說,語調裏仿佛沒有惋惜也沒有留戀。
“福泳你不要亂想。”徐學章聲音哽咽著,悄悄抹掉眼中的兩包淚水。
關於他自己,關於呂出,關於小組的其他人,李福泳什麼都沒有說。孟影來看他,本來忐忑不安,擔心著會被李福泳罵出去,李福泳卻出乎意料地平靜。平靜地同孟影打招呼平靜地望著孟影。李福泳似乎已經沒有了人間的恩恩怨怨。對於他和小組其他幾個人的命運李福泳感到無話可說。熱情的“小寡婦”仿佛熄滅了心中的火焰。
他把徐學章叫到床頭,滴著眼淚寫了一份遺書。遺書不是寫給組織也不是寫給妻兒的,是寫給徐學章的。他囑徐學章照顧好他的妻子兒女;對他年輕的妻子,囑徐學章說,她太年輕,也有點任性,你得幫她好好改嫁,嫁一個年齡大一些的、脾氣好一些的,能夠疼愛她和知她冷暖的好人……
“福泳你說的事情,我一定給你辦好。”徐學章滴著眼淚,麵對將故的戰友,一諾千金。
李福泳大睜著一雙潤滿了淚水的眼睛,疲憊而放心地笑笑。
病房裏很靜很靜,李福泳一雙深陷下去的眼睛沉靜地望著滴灑著眼淚讀著遺書的徐學章,熱情奔放的李福泳從來沒有這樣沉靜過。人生波濤的喧囂已經完全消逝在生命的深海裏,除了他年輕的妻子和三個年幼的孩子,他似乎完全忘記了他還留在這人世上了什麼。當年在敵台群中給共產黨發報,第一個用“CQQ”的呼號聯絡上風沙肆虐的禹門口共產黨電台李三善台,和平解放西藏同刺刀下的遲台的聯絡……李福泳不認為他有什麼奇功奇勳,不認為他對這個國家的誕生作出過什麼傑出的貢獻,因此他對共和國沒有一個字的請求。
李福泳走得極其平淡。
他離別人世時職位卑微。行政級別:18級;職務:營級。
主持李福泳追悼會的是西藏駐西安辦事處主任,悼詞中的李福泳平淡得讓人們記不住什麼。參加追悼會的除親屬和生前好友徐學章之外,人們也不甚悲傷,隻有當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開始在棺木上釘釘子的時候李福泳的遺孤、五六歲的兒子突然放聲大哭,那稚嫩的、失父幼子的哭聲才真正撕碎了人們的心。
……
公墓裏,李福泳的墓碑非常簡單——
李福泳之墓。西藏辦事處,1964年12月17日立。
常規中“×××同誌之墓”的“同誌”兩個字被省略掉了。
墓地很靜很靜,墓地守陵人常常能看到一個三十出頭幹部模樣的人坐在這座墳墓前用一把紅漆刷子一筆一畫地描寫著墓碑上的字。中年幹部從中午坐到日暮黃昏,油漆刷子也從中午描畫到日暮黃昏。這座墓碑上的字在日複一日的描畫下,紅棱棱地耀目著,突兀地顯露在公墓的墳塋中間……
中年幹部是徐學章。
此後不久,守陵人發現這座墳頭的墓碑上多了兩個字:同誌。字是用紅油漆一筆一畫寫上去的。它是徐學章代表小組給小組成員李福泳追認的益號:同誌。李福泳同誌。
徐學章是從商洛山中走來看李福泳的,他還必須再回商洛山中。他沒有什麼可以告慰李福泳。李福泳死後才僅僅半年左右,他和呂出的一封平平常常的通信招致了一場彌天大禍,徐、呂通信被S省公安機關作為“特務通訊”正式立案偵查,小組從誕生以後,在和平降臨十多年以後,麵臨著一場毀滅性的災難、颶風和冰雹。
孟宗祿姍姍來遲地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